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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考场夏点兵(第1页)

毕业考试在即。毕业考试,这种说法是正规的、写进档案和历史的说法。我们叫得更直接——预选考试。预选考试后,紧接着十天半月后才是更为关键的升学考试。预选有两个分数线,一个是高中招生考试的选拔线,过了这个线的同学,可以领到初中毕业证,参加高中招生考试;过不了这个线的同学,得复读一年,参加明年的高中招生考试。

对于我们重点班来说,这第一条预选线形同虚设。虽然听说往年的高中升学考试中,也出现过重点班同学落榜的事,但那相当于马失前蹄,是极个别的。纯属意外事故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和实力无关。毕业考试中的第二条分数线是中专预选线,那才是重点班同学关心的。这条线的高低,决定于最后进线的那位同学的成绩。一般情况下,从第一名往下数,给多少名额就在那个名次上截止。

1986年中考,分配给凤仪一中30个名额,是当年全县中专预选名额的五分之一。凤仪一中重点班50名同学和初三其他7个班三百多名学生一起,竞争这30个名额。

进入第二条分数线的同学和进不了第一条分数线的同学人数相当。这两端的几十名同学,大都不想再进高中读书。前者想越过高中直接进中专,提前吃皇粮;后者不想在学校浪费时间,想早点种庄稼或就业或外出打工。因此,两者为了达到目的都开始努力,为进入各自的预选线拼搏。

班里倒数几名的同学,有的会在考试前做工作,想方设法进入升学考试预选线,参加中考。一些排名一直在末尾的同学或家长,大约会提前做工作,好顺利毕业,拿到毕业证。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刚刚从大学数学系毕业的数学老师好像很不理解,他说,除非奇迹降临,否则,一考一个鸡蛋的同学,即使放进预选线,也考不上高中,还不如踏踏实实复读。

奇迹不会降临,有数学老师的论证为据。他说,把填空题、计算题、证明题、应用题等等统统抛过,计零分。十道判断题,要么全部划对号,要么全部打叉号,得3到7分,十道单选,四个答案,在1到4个序号中,不管选哪一种,20分的题,得分在2到5分之间。也就是说,把初三的数学卷子交给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去答,得分在5到12分之间。有的同学却答2、3分,甚至交白卷。

临了,老师还要来一句:数学真那么可怕?!

数学真那么简单?我做一百道题的效果,抵不过白露眉毛微微一皱,老师你能解释这个嘛?我心里嘀咕嘀咕,疑疑惑惑。

其实,不管是数学老师还是别的老师,对重点班还是很给面子,照顾得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有点偏心,有点不好意思。数学老师为我们分析数学考试的事,似乎有高看我们一眼的意思。确实,一百分的数学试题,我们班排名最后的同学,也在60分以上。

自从我上初三以后,我妈从来没叫我帮忙卖过菜。并且一到做饭的时候,我爸就赶到菜摊接班,我妈火急火燎回家做饭,好让我一回家就吃到热腾腾的饭。我爸除了种几亩地,除了偶尔帮我妈挂菜(批量买进)外,还一直做着零星的生意。他做生意和我妈很不一样。我妈长年累月就固定在一处,她说那样买菜的人好找,我妈不但不改变卖菜的地点,一年四季的打扮也几乎不变。我爸卖东西更像打游击,今天在这个乡镇,明天在另一个乡镇。腊月贩卖各种年货时,不但撵乡镇,还走村串巷的吆喝。麦子收了后会收购地软、粉条等,拉到市里去卖;又在别的地方收购葵花子、橘子等拉回来批发、零卖。做得顺的话,一次赚的钱比我妈卖菜一年赚得还多,有时也会赔进本钱。我认为我爸这种生意之道,赔进去最多的,是面子。虽然在多年以后,当我有了一定的经济学知识和比较成熟的社会经验之后,我明白我爸这类人在发展城乡经济中发挥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作用。然而,我永远也不能释怀的,是那些难听称谓:菜贩子、水果贩子、洋芋贩子、干果贩子、猪贩子、驴贩子、二道贩子……

我初二那年的暑假,我爸从外面拉了一拖拉机西瓜回来,结果回来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一口气下了半月。天还没晴,先立秋了。我们这里的人有个讲究,一立秋就不怎么吃瓜,认为立秋后的瓜性凉,吃了对身体不好。因此,那一拖拉机西瓜只卖掉了少部分,我们家天天吃瓜,饿了吃,渴了吃,不饿不渴时也吃。我爸和我弟弟冒着雨走遍了亲戚,每家都送两个大瓜。就这样,等到天晴了,还剩半拖斗的瓜,我爸早晨开着拖拉机出去,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是半拖斗。第二天,我爸就不出去了,说白费柴油。剩下的那半拖斗瓜,我爸决定自己吃,并且送邻居。给邻居送瓜的事儿都是我妈,一次要送给离我家较远的一家,我妈让我爸帮着送,我妈说我爸把瓜放到人家大门口,转身就往回跑,像个贼娃子。

1986年的夏天有点干旱。我们毕业考试前,将近一月没下雨。我也像一棵晒蔫了的庄稼,面黄肌瘦,饭量降得厉害。用我妈的话说,我不伏热,一到三伏天,就病恹恹的,。我们都想起去年卖瓜的事来,简直不能理解去年的时候我们竟然会吃厌西瓜。

“要不,我今年再挂一车瓜来?”我爸跟我妈商量,“今年天气大,一定卖得快。就算卖得慢点也没啥,立秋早呢,卖不动的话让娃娃吃,你看山香嘴皮子上全是血口子,念书比割麦还辛苦。”

我妈同意了。我爸出去三天,回来时空着手。因为干旱,瓜歉收,我爸没挂上瓜。他的嘴皮上也满是血口子,脸上黑了一层,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色面皮。果然,过了一周后,我爸脸上开始蜕皮,那层皮蜕后,我爸的脸色还是黑红色的,却显得有光泽、顺看多了。我爸跟我妈解释说,那是因为那几天去各个瓜园里跑时,忘了戴草帽,几天就晒焦了。

“我估计,山香这次考中专没麻达,我都脱了一层皮了,你看山香至少脱了两层皮,那还有考不上的理!”我爸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总能从完全相反的事情里找出好来。

我爸没贩运成西瓜,但是他不知从哪买来半篮子鸡蛋。买回来的那天,我们全家欢天喜地地吃了顿炒鸡蛋。随后,那半筐鸡蛋就被我爸收起到他和我妈睡觉的屋子里,这实在有些异常,因为这是我记忆中我爸唯一一次亲自管理食物。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叫醒后,挣扎着起了床,草草洗了洗,趴小炕桌上学习时,我爸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进来了,那缸子里,是烧得有点焦的荷包蛋,不用说,那是用热得快烧的。荷包蛋上还留着热得快那圆柱形的烙印。

那带着焦糊味的鸡蛋,我一直吃到升学考试结束。好几年后,我妈还记得清清楚楚,说整整二十天,四十个鸡蛋,楞是给我一个人吃了,我弟弟妹妹一个都没给。后来,当我弟弟妹妹高考的时候,我给他们买了整整一个月的脑白金。

毕业考试的时候,下起雨来。一到阴雨天,不少人都说没精神,有的人还昏昏欲睡,我却格外神清气爽。那次考试,我和白露不在一个考场。每次考试前,她都来得很迟,不回班里,直接去考场。因此考试期间,我没看见过白露。考完毕业试,紧接着是毕业典礼。班里乱哄哄的,同学们都互相写留言册,赠送礼物。我也偷偷向我妈要了五角钱,买了个塑料皮的笔记本,准备做留言册,但是最后还是没拿出来,因为我不知道同学们能给我写什么话。我买来准备做留言册的笔记本封皮是粉绿色的,上面印着一个甜甜微笑的女明星,那个明星的脸型和白露有点像,五官没白露好看,但她笑得很好看,白露从来不笑。我决定把这个笔记本送给白露,作为毕业纪念。我在扉页上认认真真写上: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与白露共勉马山香

1986年6月18

这个日子我记得清,因为是白露的生日。毕业典礼那天,白露没有到校。毕业典礼后的两天里,白露都没有到校。老师也不再像平时那样把考勤抓那么紧,每次上课前,不再要求班长报告考勤情况。我们学校有个传统,是从毕业考试后到升学考试前,允许两种学生开始吊儿郎当上学,一种是学习特别好的,他们会选择在家里自己复习。因为升学考试前一周前,老师已经不再统一复习,甚至不再做复习指导、考试指导。班主任徐老师对此一连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比喻:

“现在好比是老牛反刍,该学的都学了,该记的都记下了,这几天得慢慢回味,回过味儿来,考试就考美了。”老牛反刍,徐老师这样看待温习。

“这几天得把搅浑的脑汁沉淀清,等着在考场上大显身手。”所谓脑汁,原来是这么回事。

“观察过百米赛的起跑吗,为了像箭一样冲出去,运动员先得把身子朝后一仰。这几天,就是那一仰。”徐老师继续比喻。

“来来来,你都看看,我要捣刘景田两拳,仔细观察我的拳头。第一拳,我直接捣出去;第二拳,这拳要用力。看清了吧,第一拳捣出去没啥意思,给咱班长搔痒痒呢,这第二拳,我先收回来,再猛的伸出去,把他娃吓得急闪。剩下的这几天,就是这一收……”徐老师语气夸张,动作更夸张,但是我觉得这是他三年里最受看、最令我敬爱的时刻。

同学们都笑,我也小心翼翼的一边笑,一边想着白露。我总也猜想不出白露此刻在干什么。我觉得老师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都很有用,但是对白露没什么用。白露学习从来不讲究什么方法,从来不讲究技巧,仿佛那些知识就在她脑海中似的,她只是把它们拿出来就行了。

毕业考试的排名很快出来了,这是初三全学年里多次大考中,最受人关注的一次排名。和一般考试不同的是,凤仪一中的初中毕业考试,大家最关心的不是第一名。对于没有悬念的事物,除非有着特别的感情,一般人不会去关心。大家关心的是第三十名,是侥幸进入预选线的那些同学。

我看到成绩表上第一个名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虽然此前半月没看见白露,但是白露考了试,考了第一名。我轻舒一口气,再看第二名,却不是“马山香”,眼前一花,心咚咚咚乱跳,赶紧看第三、第四……终于找到“马山香”三字,怯生生的排在一个陌生的名字后面,我的名字下,还划着一根粗线。还在,还在!心跳稍微平稳了点,随即往下沉……怎么会退步,一口气退五个名次……每天两个鸡蛋给狗吃了……我沉着脸默默从公示栏前挤出来,也没心思看第三十名同学的名字和成绩。若招生考试也是这个排名的话,我就与中专无缘了,几十个鸡蛋白吃了尤其可,我爸寄予我的厚望,也就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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