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端来的茶点是韩嘉彦最爱吃的乳糖,放在她手边的茶台上,而与她隔着茶台坐于下首的是韩忠彦的长子韩治,比她要长五岁,当年已然有十四岁了。
这糖端上来后,韩嘉彦本忍耐着没去吃。却不曾想韩浩拿起一块递给她,她刚要感谢,对方手却一松,那乳糖落在了地上。
“哎呦,瞧我真不小心。不过想必六叔也不爱吃这糖,奶娃才爱吃。”
韩嘉彦至今还记得当时全家上下看他的眼神,讥讽鄙夷中暗含着打量、审视,人人的脸上都挂着做出来的假笑,只为迎合郎主韩忠彦的决定,但他们内心深处的不满已然掩藏不住。
这不是韩嘉彦唯一一次受辱,在那之后,韩嘉彦又有几次与府里人发生冲突,母女二人被仆从下人为难,区别对待。娘亲屡次妥协,最后只得分开用度,以不支取府内分文的态度,获得了一个相对隔绝的安宁小院。
但不久之后,韩嘉彦就被送去了相州老家,与娘亲分别。
她与娘亲是极不受韩府上下欢迎的,将她们接回来,是韩琦临终前的遗愿。韩琦养外室这件事,在韩家人看来,是老郎主身上一个巨大的污点,让他们面上无光。韩家人极讲究出身清白,而杨璇来路不明,且传为妓女,始终为人诟病。
身为一家之主的韩忠彦也很不情愿,在韩琦过世一年多之后,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决定遂行父亲的遗愿,接回杨璇母女。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不是“儿子”,也就再也没有踏入韩府的机会了。
所以韩嘉彦戒了最爱的甜食,时时以此告诫自己身处于怎样一个动辄得咎的环境之中。她发奋读书,立志考取功名,只为挣出一个名堂来,让韩府上下再也不敢轻视她,让娘亲再也不用于府内受气。
她曾问过娘亲为何一定要让韩府将她接回去,承认她这个第六子的存在。娘亲问她:
“嘉儿未来想做什么?”
“走遍天下,自由自在,无愧无悔。娘亲,您的话嘉儿一直记着的,这就是嘉儿的梦想。”
然而这一回,母亲严肃地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你想要实现这个梦想,韩府六郎的身份就是你必不可少的助力。嘉儿,你长大了,过了做梦的年纪了。现在娘亲要教给你的,叫做审度形势,如水而动。顺则进,逆则避,借势而行,这样你才能一步一个脚印,行稳致远。娘亲不求你获得多大的成就,但娘亲希望你能不负此生。”
那时候的韩嘉彦不理解,但此后数年,她逐渐参透了母亲的话。她是如此的呕心沥血,一点一点地认真教韩嘉彦成人,教她如何立足于世。
仿佛她早就预见了自己寿数将尽、天不假年一般。
“十二岁那年,我回韩府过年节,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娘亲相聚。她要我上龙虎山,寻我师父平渊道人学艺,不学成不得归来。名义上是精进功夫,实则是学女扮男装的本领。那会儿,我已然有了女子的模样,再不走,必会叫人看出破绽来。我必须等到身体长成,扮男装再无破绽,才能回汴京。
“韩府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我去哪儿,我与相州老家那里的借口是外出游历,拜会各地名学。在这点上,我的长兄给与了我一定的宽容。
韩嘉彦的自叙收尾,发髻也早已盘成,她一回头看见满面泪水的章素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唉……素儿,你哭甚,眼睛都哭肿了。”
“我难受……替你觉得苦。”章素儿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应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已不在乎韩府人对我是甚么看法。我现在只是想查清我娘亲去世的原委,否则我身为人女,该是何等的不孝。”
“为此,你还是要做韩府六郎,还是要考取功名?”
“是,这是我必须要跨过的坎儿。不如此,我无法查清娘亲去世的真相。”
章素儿一时沉默,瞧她面上神色坚毅,她心中的酸楚也渐渐淡了。抬起巾帕拭去泪水,她并未追问个中原因,只是道:
“这段时日,我不会再与你书信打搅你,你好好应试,我等你的好消息。”
没想到韩嘉彦却道:“素儿,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甚么?”
“我要查清你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帮你记起十四岁之前的回忆。”
章素儿怔然,望着她澄净真诚的目光,她缓缓醒悟过来,她这是在自己身上拴线,是希望自己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之秘。
且不论素儿到底愿不愿回忆起十四岁前的记忆,就算她不在乎那段记忆,也不会四处散布韩嘉彦的女儿身份。
一是她并无向外散布的渠道,无缘无故散布这样的消息,无凭无据,反倒不让人相信。二是说出去对她也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惹来非常多的麻烦,不仅仅是得罪了韩嘉彦,她还会得罪韩府,如果世人知道韩府六郎是六娘,这对韩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单纯从感情出发,她章素儿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做。
是以,章素儿嫣然一笑,不以为忤,反以为喜,打趣儿道:
“如此,素儿就仰仗嘉哥儿了。还有,如若家人逼我嫁人,嘉哥儿可得来救我。毕竟我可是知道你是女子呢。”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只得向她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