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洛都城西外苑,一座貌不起眼的庄子当中。作为当代的检校进食使,兼大内宦门姚氏当主姚亦,乃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翁;只是他看着面前哭诉不止的养子姚全孝,却是眼神隐隐有些发冷。
而年近三旬须发浓密的姚全孝,却是仿若未觉一般,断断续续的哭诉着:“阿耶,你一定要救我啊,此事实在是无妄之灾啊;孩儿也是为那贱人所欺瞒;谁能想到那……”
“你啊,还是这么个没担待的性子。”姚亦轻轻的摆头缓声细气道:“我当然可以救你一救,可是,接下来又该谁来救我呢?我让你分管端平楼,钱财倒却还在其次,本以为是结好各方和维系家门的手段。可是你呢,居然为了几个朋党和一点好处,把刺客引到了楼里来做窝;惹出这么大的纰漏,那是嫌老身死的不够快么?”
“阿耶,当不至于此啊!不止于此啊!”姚全孝闻言浑身颤抖起来喊道:“小的只是无心之失啊,一定还有挽回的机会……”
姚亦却是轻声道:“现今外间都在传言,我姚氏居然在自家酒楼,暗中包庇和蓄养刺客;日后还有谁人敢于上门,宫内又有谁人敢再投我家的分子啊;我姚氏几代的经营,都因为你这个‘无心之失’的缘故,断送一朝了。你话还真是说的轻巧啊!”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失,当初从宗族将你挑出来养在膝下;只给你了优渥富贵的权宜,却未能好好的教会你为人处世的道理。真是咎由自取啊!”随即,满脸困倦的姚亦一挥手,就有人走进来,强行将涕泪横流的养子姚全孝架了出去。
随后,长出了一口气的姚亦像是老态了许多,而对着身边恭立的小黄门道:“小官儿,你服侍我有七年了吧?真是辛苦你了。”这名小黄门却是眼观口鼻道:“不敢当老公赞誉,都是小的本分。”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你再为我做一件事儿吧。”姚亦轻描淡写的看着他道:“去告诉那位派你来我身边的大貂珰,就算他的诚意和条件我已经明白了,就请他选个合适之人,择日过继我的家门吧。老身可以接受任何处置,但是姚氏的家门不能断;不然,这么多年侍奉宫中的经历,谁又没有一点儿拉人下水的干系呢。”
随着这名暴露身份的小黄门,就此辞别而去之后。从帘幕背后又走出一人。却是他的族弟姚信,低声请示道:“家主,难不成就这么让他走了;都这么多年白养了,真是便宜这个狗东西了。”
“放心,便宜不了他的,若是大貂珰接受了我的退路,自然就会将他安排妥当的”姚亦轻轻摇头道:“倒是接下来,我需要你给那位江录事,私下送一份足够分量的赔礼。”
“家主,这么做又有何益”姚信却是难得犹疑道:姚亦耐心解释道:“我这是对他背后的宪台和金吾卫,有个交代和表明态度而已。更何况,这位江录事也并非等闲人物,可是有当面手撕刺客的非凡之能;如今国家多事,朝廷正当得用;保不准本家的一线转机,还要落在他身上了。”
与此同时,东都所属左金吾卫街使衙门,专门收拾出来作为临时客舍的偏院之中。江畋也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慢慢的清醒过来;却是看着光线斑驳的轻纱床帐,有些怀念留在清奇园里的抱枕明翡。
然后,他又仔细回想了昨夜酒楼中的细节之后,突然就一拍大腿;自己在顶楼大肆打杀的兴起,事后居然把一个正主儿给漏掉了。就是那个光屁股来偷袭的女刺客,估计在混乱中给她跑掉了。
不过,昨天已经总算是留下一个活口,应该会有所收获吧。他这样想着顺手拉了拉连接外间的摇铃。这时候,外间传来了张武升的轻轻扣门问候声:“官长醒来了么;朱街使交代请您前往后衙。”
于是,在完成洗漱和吃过早食之后。江畋在后衙用来问事的内堂里,见到像是熬夜忙碌了一整个通宵,而两眼通红的朱街使。正在接受属下汇报的他见到江畋之后,就迫不及待的驱散左右道:
“录事,你可知昨夜,楼中遭遇的那些刺客,具体的来历和出处么?”
“我还真的不知道,前来东都遇上的这场刺杀,也是毫无头绪。”江畋却是摇摇头道:“还请街使为我解惑一二好了。”
“也罢!我昨晚连夜提审之后略有所得,正好管教录事知晓。”朱街使微微点头道:“此辈便是存世日久,只在传闻之中的刺客团伙‘惊蛰’。此番乃是受人邀买,才会暗中聚于东都行事。”
按照他的说法,这类专职杀人的刺客团伙和暗地里收买人命的地下组织,虽然在朝廷任何的官面文章上,从未正式存在和承认过;但在市井民间见不得光之处,却是始终未曾销声匿迹过。
毕竟以国朝之大,海内诸候藩家之众,相互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厉害和恩怨情仇;也同样催生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产业和行当,得以蓬勃发展一时。尤其一些还牵涉到高门甲地、诸侯外藩的背景。
而这个名为“惊蛰”的刺客团伙,便是其中颇具名气之一。河南府关于他们的事迹和记录很少,只有几个疑似的案例。但是几乎每次出手都鲜有落空,最近是三年前致仕的东宫要员在家遇害。
而且不要小看他们人数不多,且一波就被江畋给几乎全灭;但是私底下活动能量却是不小。不但在东都拥有端平楼包厢,这样高端据点,还拥有多处的正当产业和相应明面上的掩护身份。
按照那位已经丧胆的唯一幸存者口供。那名女刺客正是因为汤池里刺杀不果,而籍故躲在楼中养伤,却冷不防再度遇到了江畋这个杀星。因此昨日一整夜,金吾卫都在抄家捉人大有所获。
这一方面是破获了,危害官民百姓多年的刺客团伙,妥妥官面上的功劳;另一方面通过查获和追拿这些,刺客团伙相关的产业和牵涉人等;同样是具有相应的直接或是间接的收益、进项。
“受人邀买?这么说是专门针对我来了,恐怕还不止一伙人?”江畋闻言却注意到了其中几处关节而诧异道:“那究竟是谁人不惜代价,在暗中找我的麻烦,街使可曾有所线索了?”
“那人也所知不多,只说是在上京有位大贵人,舍出了一万五千缗的天价悬红。”说到这里,朱街使却是有些担忧兼佩服的看着江畋;要知道他身为街使,每年各种私下进项也就三五百缗。
而在两京城下坊当中,那些见不得光又切实存在,城狐灶鼠和恶少年、浪荡闲子相关的帮会团伙社党,买一条命也就数百钱。但是他们也有上限,就是绝对不接任何与在任官员,相关的生意。
因此,历代官府也不是没有破获或是剿灭过,类似的刺客结社和中人组织。只是官面上的统一口径,都当做杀人越货的大盗、销赃团伙来处置而已。涉及官员的命案,也更多与政治或恩怨相关。
像是这种不顾一切舍下巨万资财,直接买一个朝廷官员的地下悬赏;却还是本朝以来鳞毛凤角一般,尤为罕见的事情。所以落到了朱街使的手中,也是一个大案要案的功劳和重大干系了。
“上京的大贵人?”然而听到这个关键字眼,江畋脑中顿时转过了好几个嫌疑对象。在具体财力和行动力、动机,等方面的交叉对比之后,却是落在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怀疑对象身上。
他随即要来纸笔,直接给长安方面的裴府去信一封。毕竟,这件事情怕是与之有所重要干系;接下来,对方只要不是太过愚钝的话,自然会做出合适的对策来。
这时候,外间再度传来了通报声;却是昨夜同样被留在街使衙门,以为问话的辛公平和成士廉,也籍此过来拜见了。只是成士廉甫见面,就当即拜求在地,大声道:“还请贵官救我一命。”
与此同时,洛阳城南另一辆马车上。再度死里逃生的那名女子,贴身拧断了那个想要乘人之危,在马车上现场直播的富商脖子;却又在被驭手和伴当发现之前,换上对方的衫袍,悄然一跃而出。
小半时辰之后,当她在几条街之外重新现身,却已然形容大变;成了一个面色皲黑肩背略显佝偻,而有些愁眉苦脸的中年妇人;挎着一只兜售干瘪花卉的破篮子,步履蹒跚的行走在喧闹街市中。
然而,当她穿街过巷走到了,靠近小西市而商贾云集广利坊;一处藏在街巷深处的无名小庵堂紧闭门前。却是身体微微一顿后,突然就脚步不停的继续向前走去。片刻之后,她却是绕到庵堂后墙。
静悄悄的靠着墙根听了听,却没有听到内里例行的经文唱诵声。下一刻,她轻轻咬牙忍者伤痛,攀上墙隙微微探看去;不由的眼神惊悚一缩。因为在狭小后院里,有人正干枯池塘中填埋尸体。
这一幕不由惊得的她,一时站不稳身形,顿时蹭下些许沙土来;也惊动了内里正在善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