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恩安静得不正常。
萧齐在她入睡前只有去沐浴的时候才稍稍离开过她身边,他不知道魏怀恩在上书房中和皇帝谈了怎样的条件,更不知道自己的这条命到底是如何被魏怀恩拉回来的。乐公公踹他的那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奴才最能揣测主子的心意,他知道永和帝一定对他动过杀心。
因为作为奴才,可以做错事,可以不聪明,却绝对不能够不忠诚。
在皇宫之中的所有人,都不能对皇帝不忠诚。
但是他萧齐,只忠诚于魏怀恩。她又救了他一命,可现在,他却连帮她排遣痛苦都做不到。
唯一的一点能让他稍微安慰的是,他虽然不能再去玄羽司中当差,却能够名正言顺地长久陪在她身边。
这样也好,没有了权力,他也就不会再成为谁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会因为玄羽司中的复杂关系不知哪一天会被剥去官服关进狱中。她说过不许他离开她身边,那么这是不是就说明,自己已经在她心里有了一个坚固的位置?
胸前仿佛还能想起被她的泪水洇湿的感觉,萧齐悄声走到魏怀恩的床尾,隔着层层迭迭的帐幔看向床上一个小小的圆包。他知道魏怀恩的睡相一直很好,和大多数心中没有阴霾的人一样,喜欢坦荡躺平,四肢都是舒展的。但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她睡得这样不安稳且防备,好像在这绝对安全的宫室之中,她仍有不安。
他明白她为何会如此。
杀掉严维光,或者把所有牵连进太子刺杀一案中的所有人统统都杀掉,也无法抹去严维光那条毒蛇在魏怀恩心中刻下的血淋淋的话。没有什么比愧疚和自责更能让人永远铭记,魏怀恩不可能将严维光的话抛之脑后。因为那是一条无法证实的痛苦。
魏怀德不可能活过来告诉她,其实他走得一点都不痛苦。没有人能在经历息止之毒之后再从鬼门关前回来告诉世人,到底有没有那样一种似死非死,似生非生的感觉存在。越是亲人,就越无法把这种奇诡的事情当成笑谈一听了之。息止,毒的是活人死人两颗心。
魏怀恩并没有马上睡着,她只是因为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再看见自己的痛苦,才蒙住自己无声垂泪。和永和帝的这番谈话,她已经不想再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急着复盘,急着去回忆永和帝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不重要了,她太累了。她无法不去构想这样的一个如果:如果我没有想要扮成哥哥成为太子,或许哥哥就不会被埋进行宫后山。他该对她有多失望,又有多怨恨。甚至在她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感知里,她看见脸色苍白,胸前插箭的哥哥,口吐黑血质问她:“为什么?魏怀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轰隆隆!”一声惊雷震破夜幕,闪电将室中照得惨白。魏怀恩从噩梦中被拉回现实,可黑暗的室内并不能够让她从余悸中回神。
“萧齐?”她只露出脸,随便冲着一个方向喊那个唯一能让她信任的名字。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好像在惧怕黑暗中的梦魇之魔,却又不能不向他呼救:“你在哪?”
“主子,奴才在这。”他来了,他的声音就在离她最近的床边。魏怀恩伸出一只手,在被黑暗中不知名的恐惧发现之前,靠着又一道闪电的帮助,抓住了他的指尖。
“萧齐,我害怕,你陪我睡好不好?”她今日的眼泪似乎要将一辈子的份量都流尽,昔日光华流转睥睨万物的凤凰,在风吹雨打中颓丧得连一个电闪雷鸣的黑夜都不能一个人熬过。萧齐叹了口气,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矮下身坐在脚踏上。
“主子做噩梦了么?别怕,萧齐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主子放心睡吧。”他想把魏怀恩的手塞回薄被,但魏怀恩却向他的方向拱了拱,挤到床边隔着被子贴着他的肩膀,他甚至只要一低头,就能倚在她的身上。
“你拉着我的手好不好?”她纤细的手指有些汗湿,执拗地插进他的指间和他十指相扣,然后拉着他的手缩回被子里,像抱着什么能够让她心安的东西一样。
“好。”萧齐的左手不敢再动,便用右手把贴在她侧脸的发丝梳到一边。他的眼睛很习惯黑暗,所以他无法拒绝魏怀恩眼中的惊慌与依恋。
“萧齐……”魏怀恩今夜格外脆弱,让萧齐心中软成一片,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嗯?”萧齐把她遮到脸的被子拉下来,让她呼吸通畅,也让自己更能看清楚她。
“我以前都不怕打雷的,母后说,我是最勇敢的姑娘。”也许是白日里的睡眠补足了她的精神,虽然心伤,却难得让她放下平日的戒备,和萧齐喋喋不休起来。“但是今天晚上我好害怕,我梦见,我梦见哥哥吐着血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她又哭了起来,萧齐也顾不上什么规矩,轻轻揉着她的发顶温声说:“那是假的,太子殿下一定不会怪你,该下去赎罪的是严维光,主子不要自责了,好吗?”
“不不不,是我的错。”魏怀恩用力摇了摇头,“是我太想证明我比哥哥还要强,即使哥哥走了,我也能做得比他更好。但是我错了,我为什么要和他比,我为什么不多和他说说他喜欢看的书,他喜欢做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为了做一个让父皇和母后都骄傲的太子才逼自己活得那么压抑不开心,可是我明明知道这一期,却还是嫌他做得不够好。
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啊!”说到动情处,魏怀恩的声音愈发凄厉,“为什么我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对他?我把他当成目标,当成对手,可没有一刻把他当成过哥哥。萧齐,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