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神京城上云色渐浓,酉初时分,天光已然黯淡下去。
贾母后院正厅中。
众人见门外走进了一个少年,头戴束发嵌玉金冠,穿了件大红色百蝶穿花箭袖,罩了青花云锦褂,登着粉底青缎小靴。项上挂了金螭璎珞,又用一条五色绦系了一块美玉。面如玉盘,鬓眉青嫩,正是贾宝玉。
宝玉方进屋内,径走到贾母身边坐下,手搀着贾母的臂肘,口中软声说道:“老祖宗安好。”
贾母楼了宝玉入怀,在他身上摩挲了两下,笑说:“白日里不见你来,又跑了哪玩闹去了,今个令你读的书可曾看了,小心叫你老子见了考你,说不出个一二来,又要重重地打你两下。”
宝玉听贾母提了贾政,脸面上扯了一个苦笑,嘟囔着说:“昨日被关在屋内看了好几个时辰,便把今日的一并都看过了。”
探春听了,捂嘴笑了起来,娇声道:“二哥哥哪是读书呢,昨日去找你,分明在院子里同丫鬟们玩闹,你追我赶的,读的是哪门子的书?”
宝玉听了,睨了探春一眼,倒红了脸,贾母笑说:“小小的年纪,偏逼着你读这书读那书的,好歹熬出个病来。你只管同姊妹弟兄、丫鬟小子们玩耍,过了一二年再读书不迟。先去见过你瑜大哥。”
宝玉方一进屋的时候正看见李瑜在一旁坐着,因往日里贾母对其宠爱有加,倒有了美玉在怀,偏让出去三分的不忿之感。
又因李瑜近两年平日里只是在太子宫中读书,因此便同他不甚亲近,反却时常为此风流倜傥的非凡公子,竟然也是如芸芸众生那样追名逐利的禄蠹生出一二慨叹来。
宝玉因听贾母说了,只得从她怀中挪开,站起身对着李瑜说:“见过瑜大哥,近日可好?”
李瑜见了宝玉懒懒散散的样子,也知他素日与自己无甚交结,因此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好,又说了几句问候的客套话。
也不问他读何诗书,只问他近日玩耍些什么,倒又引得宝玉眉飞色舞,比手画脚地说将起来。
恰此时正有鸳鸯进屋,先冲众公子小姐施了礼,又对贾母说:“时候不早了,老太太可要传饭?
贾母同众孙说闹已久,享了一番绕膝弄孙的天伦之乐,更觉精神抖擞,胃口大开,因想着众人也闹了一会,怕他们难免饥饿,于是便让鸳鸯命后厨传菜,又使丫鬟琥珀去李纨屋里请他们母子也来用饭。
于是一众丫鬟婆子都动将起来,有抹桌铺布的,有打水盥手的,有冲茶备着漱口的,有端菜摆碗的。不多时厅中一张紫檀大圆桌上已是碗著齐备,众人请了贾母当中坐了,李瑜和宝玉挨着贾母坐下,迎春、探春、惜春在宝玉下手也挨着坐了。贾母又命凤姐不必服侍伺候,让挨着李瑜下手坐了。
不一会,李纨携了贾兰入内,先与贾母见了礼,同众姊妹挨个问候了,又坐在凤姐下手。
李瑜打量了李纨几眼,知她头两年丈夫贾珠去世,因而寡居府中,只以儿子贾兰为要,一身装扮也都素净,恰好是二九芳华,眉不画却翠,唇不点而朱,目柔含悲,冰肌玉骨,细腰体丰。只款款进来,携着贾兰坐下,沉默不语。
不多会,一众婆子端菜进来摆在桌上,各丫鬟们进来站在身后服侍。贾母见李瑜只身来的,于是叫了屋外一个丫鬟来伺候。那丫鬟走进来,先是行礼,便学其他丫鬟一样在李瑜身后站定了。
桌上众人抬眼打量,只见那丫鬟十岁左右年纪,
穿了一件青色画梅袄,罩了一件黑底点红背心,下着一条玫红裙,腰系了一条绣花汗巾子。烟眉微翠,情眼光润,水蛇腰,削肩膀,娇艳时若海棠盛放,冷清处如寒梅独立。
宝玉见了,一时有些痴了,忙问贾母:“我平日里倒不曾见过她,是哪里的姐姐?”
贾母因听宝玉的话,说道:“哪里乱认什么姐姐妹妹,是前阵子随赖大他娘进府来的,见我喜欢,就送到我这里来,还未调教的,叫做晴雯。”
李瑜听了,心道原来是她。宝玉则朝贾母撒娇道:“老祖宗,莫不如赏了我罢。”
晴雯听了那些送啊赏啊的话,心中不免多了些凄苦之感。因知宝玉是荣府里第一受宠的公子,虽此刻不愿跟了服侍他,偏又不能开口,只得心里叹息认命。
哪想贾母听了宝玉的话,道:“你屋里已有袭人伺候,一应事物都打点得妥帖,她是个难得老实忠厚的,最令我放心,况且还有几个小丫头子陪你玩耍。晴雯则是未经调教的,只怕放在你屋里难做。”
于是也不管宝玉撒娇求要,略略思索了一下,倒转头冲李瑜说:“瑜哥儿,你虽不是我贾家的子孙,老婆子我当年从你娘那里接过来,也把你当做亲孙子,只是你屋里不过几个李家的旧仆,也只怜月一个丫鬟伺候。
往日里你年纪还小,也勉强足够,如今大了,想必正缺了人手使用。这晴雯虽说是还未训教过的,我看她倒也玲珑聪明,你便带回院里使唤吧。”
李瑜听了,顿觉意外,心想着宝玉求了贾母,凭他的宠爱,定是要跟去他院中服侍的。哪成想贾母反倒将晴雯与了自己,一时愣了。
那宝玉原本成竹在胸,料想这样的女子正该同自己一处,忽听贾母不许,倒是百般求取,未料贾母反将晴雯许给李瑜屋中,一时也呆坐在那里,满面愕然。
晴雯本已认命进宝玉院内,不想贾母否了宝玉,反将自己指派到李瑜屋里,又因她进府日短,并不知李瑜是何人,低头看去,见李瑜虽是英朗俊秀,却不知他人性格又如何,一时间也呆住了。
场面一时沉默住了,众人都等着李瑜如何回话。宝玉苦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