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上陡下缓的山谷中,有千数名胡卒据守于此。此处坡谷土层松散,凡有人马踩踏、砂石便簌簌剥落,堆积在谷地中。经年累月下,便形成这一道宽达几十丈、上陡下缓的坡谷。底部虽缓,但坡度也并不利于骑兵的冲击,而且松散的土层也不适合攀爬借力,唯从谷隘底部才能进入。当夏州人马绕行白于山东麓、突然出现在稽胡人马背后发起进攻时,稽胡人马交战未久很快就发生了溃散,开始慌不择路的向各方逃窜。白于山中沟壑纵横、地势复杂多变,有的胡卒直接撞进了死路中、束手待毙,有的运气不错,能够在曲曲绕绕中找到活路。这一支稽胡人马便属于后者,兜兜绕绕间竟然一路逃到了白于山的外围,只要冲上谷后那一道陂梁,便完全离开了这沟岭范围,荒野任驰骋,再想围追下来便极为困难。谷口一路追兵仍然紧追不舍,但这些求生意志甚坚的稽胡卒众这时候也斗志激扬,几次打退了追兵的进攻,且战且退,已经退到了山谷中段,脱困有望。“下马,射杀这些贼卒!”游走各处督查战场的宇贵来到这里,地势战况略作察望,便下令说道。旁边的李泰闻言后则有些不解,此间地形蹊跷,除非在谷口列阵向内推进,否则其他各处都距离核心战场很远,并不是一个适合弓手发挥的好地方。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质疑,宇贵身后那百余劲卒便纷纷下马,冲上那陡峭的坡岭,各从身后硕大皮囊中抽出长弓,压弓定弦然后便引弓向下射去,弓身震鸣声嘣嘣作响,失出如电,穿透虚空,眨眼间便射杀距离很远的几十名胡卒。李泰眼见这一幕,不免也瞪大两眼,这些精卒们所用劲弓,起码在五石以上!南北朝计重较后世为轻,弓力石数也大于其他朝代。像以勇勐着称的名将羊侃,所用弓至二十石,马上用六石弓,臂力冠绝一时。但历朝将领用弓都没有这样夸张的石数,关键还是在于计量标准本就不同,若进行跨时代的对比,这个石数需要折半或者更多。李泰部曲配弓多是两石制式,兼顾步骑作战。稽胡士卒配弓多在一石半乃至更低,是以骑射为主的轻便小弓。彼此无论是射程还是失力,已经有了比较显着的差距。更强劲的弓,李泰也能用,力开三石骑射作战的时候,负担已经比较大,严重影响腰背的稳定性。平地开弓可达四石,准头上就会降低。当然现在他还是一个半大小子,体格和力量还没有达到巅峰,仍有成长的空间。但终其一生,估计也难望羊侃那种勐将项背,毕竟天赋这种东西不是努力能追上的。平地开弓五石者,他部曲中朱勐等寥寥几人也能做到,但大多数时候是用不到如此劲弓。毕竟实际的战斗中,个体再强,缺乏群体的配合,所能发挥的效果也是有限,除非能一箭射死敌方主将。所以当看到宇贵这百余部曲居然人人都能开五石弓,李泰惊讶之余,口水险些都要流下来,也不由得感慨,真正的豪强军头那可不是单纯的人马够数这么简单!没有基础便谈不上数量,万人大军中只怕都挑不出上百名臂力足够雄壮的勇士,而且必然也配合着成熟系统的训练方法不计成本的进行投入,才能训练出这样一支数量可观的劲弓队伍。在东夏州境内纵横多日,李泰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小觑豪强了:就稽胡这种组织力和战斗力,至于让人愁的抓破头皮?可见北境这些豪强们也是马马虎虎。可在见到宇贵这支精锐人马出手后,他心中那些许轻视顿时荡然无存,
这些北境老钱们能在此境立足多年,也真是各自都有看家的本领,实在不容小觑。怪不得宇泰都要对宇贵以宗亲待之、极力拉拢,也不只是彼此同姓那么简单。只看这一支精锐小队,就可推想宇贵家族在夏州的势力之雄大。有了这一支劲弓小队加入战斗,谷地中的稽胡士卒们顿时混乱起来,他们之所以斗志高涨,除了求生心热,还在于地形上的优势。可现在别人数百步外便能将他们轻松射杀,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沦为活靶子!当谷中稽胡队伍发生混乱时,谷口中的追兵也顺势攻入,很快便将这一支稽胡队伍冲杀溃败。败卒们很快便被引出,驱赶进了一处陡壁环绕的山谷中,这里聚拢到的败卒已经有了三千多人,乌央乌央的填满山谷。整个白于山麓中,战斗仍在继续,主要是夏州人马在厮杀,稽胡部伍则四处逃窜。原本堵在归德城东面的稽胡人马已经逃散开来,守城将士们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焦虑。“将军,援军几时能至?若还不来,那些贼胡人马可要被别州部伍围杀光了!咱们在这里力战堵截,却被别人摘了战果,这不能忍啊!”有士卒站在城头上翘首张望城外山麓中追逃情景,一脸焦急的说道。“老子又非上官,哪里知道!”那守将闻言后便不耐烦的摆手怒喝道,他的心情同样焦虑难当,但也只能把心思憋在肚子里。三天前贼胡入境,看到贼势庞大后,他便已经派人前往五原城告急,但五原城给予的答复是让他据守五天、援兵才会到达。西安州刺史常善麾下劲卒三千,加上士伍劳役虽然也有五六千之众,但却需要分配在广阔地域之中,而且五原城西面不远便是盐池重地,多有胡部势力垂涎窥望。费也头等名义上虽然归属统治,可若五原城防务空虚,没有足够的兵力防守震慑,这些胡部也未必就会安分守己。因此常善也只能将治内人马防务协调一番,才能抽调出一支机动力量发兵来援,并非刻意的贻误战机。其实夏州情况同样如此,北境诸州远离关中,驻军成本太高,多数都没有足够应变的机动力量,能够守住关键城池不失已经算好了。可夏州并非稽胡人马冲击的首要目标,防守压力并不算大,再加上宇贵在夏州威望崇高、根基深厚,能够放手征发调度当地豪酋势力,这都是西安州常善所不具备的优势,所以才能在得讯之后即刻出兵。诸州人马不相统属,战斗虽然发生在西安州治地内,但夏州人马那也是昼夜兼程、身当锋镝的奋勇杀敌,通过实际行动解救西安州的兵危,他们总不好再厚着脸皮讨要战利品。那守将越想越气,再望向一同站在城头上观望战况的崔彦升时,可就没有了英雄相惜的情怀,指着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家主公李伯山就不是好物!诸州人马都有杀贼守境的责任,为何偏偏要将贼众引入我西安州!若把这些贼胡引去夏州,我难道不将兵去救?”崔彦升闻言后只是干笑不语,总不能说我们李从事就是为了给你们添堵。几日相处作战下来,他对这个看似粗鲁无礼、实则质朴直爽的守将印象还算不错,他们一行人还包括李雁头等伤员入城求庇,这守将嘴上虽然不客气,但对伤员也不失关照。于是他便说道:“贼众溃散,城防眼下危机解除,将军若想乘胜追击,我可以作主将所部战马借使。”“你不借,老子也要用!家门前的战功,岂能让别部人马尽数刮取,我儿郎苦战几日,总需要搜取一些牛羊加餐!”那守将先是忿言一声,-然后又对崔彦升说道:“观下知上,我想那李伯山应该也不是一个骄狂凶横、弄权欺善的恶徒。我虽然人微言轻,来日两家主公相见,也想为发声说和。”说完这话后,这守将便召集城中尚有余力的士卒们,整装出城,向众贼胡逃窜方向追去。不得不说,稽胡的逃命本领真不是吹的,尽管被困在这地形复杂陌生的白于山中,又被夏州人马抄截后路打蒙了,但还是有许多人马跳出了包围圈,没有被完全围堵下来。“主公,咱们是到了洛水川谷,沿着川谷行走下去就能脱困!”有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在河谷中艰难前行着,正是郝仁王并其部族。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由于攻城心切,郝仁王所部距离归德城最近,反倒没有受到抄击后路的人马冲击。当后路诸部被夏州人马攻杀崩溃的时候,归德城中因为兵力不足、没敢第一时间出城夹击,居然给了郝仁王整部翻山撤离的机会,而且顺势收抚了许多别部溃逃人马,兵力有所恢复。但郝仁王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回望后路恨恨道:“那些蠢物,若能听我号令早早攻下城池,何至于遭此祸乱!”事已至此、追悔无益,随着一众人继续向前奔行,诸流汇聚、河谷渐渐变得开阔起来,天空中可见盘旋凋鸟,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凋阴附近,只要在前方涉水渡河,便算是彻底脱离了战圈。正当一众人暗自庆幸的时候,前路河谷中一支骑兵大队正向此奔驰而来,对面斥候眼见他们这一部败卒,便大声呼喊道:“北华州若干开府率军北行,尔等徒众速速弃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