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明白他的意思——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就像幼年时遇到一个新朋友。
她也笑,回答:“白色,你呢?”
“白色,”他道,继续第二个问题,“最喜欢的歌?”
“每段时间都不一样。”她想了一想。
“现在呢?”他问。
“stayalive”她答。
他静下来,拿出自己的手机,播放那首歌。
“从去年秋天开始,我一直听着这首歌夜跑……”她忽然动容,但还是说出来了。告诉他全部,她说到做到。
“我那个时候在白塔寺川,”他也说到做到,“还是跟着那个老掌尺,在几个修复工地上做事,学的都是口述的手艺,说是营造法式,但几乎都是书上没有的东西……”
随清听着,像是能够想象西北脆亮的阳光下,耳朵里插着耳机的他走在一道未经油漆的木梁上,身后是不可一世的蓝天。而在同样的乐声中,她正独自跑过夜色下城市的街头,脚下潮湿的沥青地面映射出霓虹的光。那时,他们都做着必须做的事,一定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但万里之遥,日夜之隔,却又有一丝细线在其间连结着。
于是,她继续,开始说关于自己的所有。比如生在哪里,如何长大,与曾晨在一起的十年,以及后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为什么会与他相遇,又为什么会与他离别。
“说完了。”最后,她这样结束。至于他要不要继续说他故事,全由他决定。
魏大雷却许久坐在那里不动,静静看着她。她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只是为了避开他的目光,脱掉外衣,钻进睡袋里,像是什么都卸去了。
“睡袋里很冷的。”他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杯子里装点热水,抱着睡。”她提议。
“杯子漏水。”他否决。
“那跳一会儿暖和暖和。”她又给他想了个招。
“这里海拔近四千米,剧烈运动会不会不太好?”他再否决。
“那你想怎么样?”她反问,其实早知道他的心思。
他于是笑了,也不跟她客气,脱掉外衣,撕开她的睡袋也钻进去。她没有拒绝,但地方实在太小,他们只能拥抱,两人细密相贴。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寒夜里,叫她觉得很舒服。
也许是因为露营灯续航有限,他伸手关了灯。黑暗中,他摸到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去看。那是一张翻拍的全家福,看背景像是在海边。画面中四个人,一对夫妇,一双儿女。两个孩子都只有十多岁的样子,但她还是能认出来,男孩是魏大雷,女孩是魏晋。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皮肤晒成小麦色,出了汗,沾上细细的沙粒,光亮而饱满,一望便知是那种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孩,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情感上。
不过,他们身后那对夫妇年纪却太大了些,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看起来不像双亲,倒更像是祖父母。而且,显然是白种人。
“这是我父母,sidandaber。”他对她说,关掉手机,周遭又陷入黑暗,只听到外面的风雨声。“没错,”他又道,“我跟魏晋,我们都是被收养的。”
而后,他说起二十年前g市市郊的那所儿童福利院。那个时候,他只有两岁十个月,要不是后来又回去过,对那个地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当时的事,都是后来aber告诉他的。
那天,来福利院的都是外国人,由一个领队兼翻译带队。那个领队是一名g大社会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跟着她来的还有一个g大交流项目的外教,就是aber。
所有来访者都被带到一间大活动室,里面全是孩子,从一岁多到三岁的都有。有一个生活老师,还有一个保育阿姨带着。
生活老师向来访者介绍,说这里的婴儿和两岁以下的孩子都有专门的育婴室,由专门的保育员照顾,喂奶,放音乐,互动,休息,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工作表来的,既科学,又健康……
孩子们不管这些,已经朝来访者拥过去,抢着拿他们手里的糖果。大一些的早就学会主动拥抱陌生人,甚至开口叫爸爸妈妈。来访者们无一例外地动容,有不少开始擦眼泪。但拥抱是一回事,收养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喜欢小一点的孩子,最受欢迎的是一岁左右的婴儿。
有一个男孩也过来抱住了aber。他看起来大约两岁多,有一双特别漆黑的眼睛。他的拥抱格外深长,像是展开了全副心扉,倾尽了全力。aber蹲下来跟他说话,但他只是看着她笑,一声也不吭。
“他不会说话。”生活老师在旁边道。
“听力的问题?”aber问,那时她已经能说简单的汉语。
“不是,”老师摇头,“他听得见,都检查过,都没问题,就是不说话。我们这儿也有心理辅导室,但也就是过去聊聊天什么的。他不说话,心理老师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