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不紧不慢说完,杨工脸色变了变,说:“呦,你看,我这不知道你家里情况,不好意思啊。”她笑笑:“没事。”“那你这一路念书,可不容易,嗐,我那孩子跟你比,简直就是蜜罐子泡出来的,不能吃苦,回头我得让他跟你这个姐姐学习学习。”杨工恰当岔开了话。展颜说:“年轻人都不喜欢被父母拿自己跟人比,您别提我了。”杨工叹气:“我要是养你这样的闺女,就好喽。”一句无心感慨,展颜听得微微不自在,她好吗?值得贺叔叔那样对她吗?她还是不怎么明白,那就不去想好了,可一个人,应该有来路的,父母就是来路,她的来路,已经死了,剩的那一半,早不纯粹了。等真正签了合同,板上钉钉,展颜告诉了贺以诚,她已经习惯事情尘埃落定时再知会别人。这样,就没人会半路干扰她的任何决定,除非她自己犹豫,也许会问问孙晚秋的意见。大五这年,大家各有出路,无非是继续深造,还是找工作。贺图南的电话,照例在年关打来,贺以诚问他最近怎么样。“还好,就是太累了,没有一点私人时间。”贺以诚说:“一样,你挣的多,这是对等的。”贺图南问了几句新区的情况,又问了房价,告诉贺以诚,自己在深圳买了两套房子,也在炒股。“你在深圳买房子了?什么时候?”“05年,买的时候六千一平吧,现在已经破万。”贺图南沉吟片刻,“爸,你之前说林叔叔的公司不太行了是不是?”贺以诚非常敏锐:“怎么,你有想法?”贺图南很直接:“是有想法,他手里有块地,我看他是难能翻身,可惜了这块地。”贺以诚说:“现在地炒的越来越高,几十轮加价,地是没前几年好拿了,你林叔叔手里那块地,不算好。”贺图南习惯站着,站着接打电话是最有效防止久坐发胖的手段,他有些话,想了想,还是跟贺以诚先说了。“我可能会辞职。”贺以诚说:“辞职?你找好下家了?”“没有,但我想回去。”贺以诚皱眉:“回来?家里可没有高盛这种公司,你挣惯了大钱,回来会有落差感的。”“那要看做什么了,咱们那里,在北方除了北京,也不算寒碜。”“你想做什么?”“房地产。”他冷静说。贺以诚说:“你也跟着脑子发热了是不是?房企跟滚雪球似的一茬接一茬,市场资金早晚跟不上,你不要看去年股市涨那么快,我是觉得,不要这么乐观。”“确实没那么乐观,爸知道吗?美国那边开始出问题了,还不上贷款的房子要被收回,很多人会破产。”他去出差,美国街头随处可见房产降价促销的广告。贺以诚有些意外:“那你们公司……”“我们公司会大赚特赚,普通老百姓怎么样,跟公司没关系,”贺图南不带什么感情说道,“赚钱是公司展颜找到了工作,没留南京,也没往更大更好的城市去。她在南京生活了几年,是有留恋,南京有非常美好的回忆,春天的茉莉花,夏秋的悬铃木,冬天的薄雪,厚道的老师,还有从头到尾较劲的陈满。
两人的较劲,一直到毕设。陈满已保研,她没必要在毕设还跟展颜较劲的,但她不服气,在她的认知里,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人,天生贫瘠,她总是想要证明她没有灵气,没有天分,有的只是勤奋而已。展颜对此平淡如水,她清楚陈满的敌意,大多数时,两人的争锋在口头上点到为止,不算过火,她自己已经不再去想什么灵气不灵气的了,只是去做,脚步不停,最后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她既不跟别人较劲,也不跟自己较劲,成了一棵树,沉默地生长,刮风也好,打雷也好,都随它去吧。她毕设的主题是乡村改造,选的场地,终于轮到了她的家乡,小展村。这些年,她一直往前走,偶尔回望,小展村离的越来越远,那里的人们,和庄稼,和牲畜,还在一起生,一起死,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和她一样,慢慢离开,用青春有力的身体,去撞城市的门。故乡天涯晚风,村前一树桃花。春天的时候,她回去了一趟,村里新盖了些两层楼房,倘若你进去,会发现人们舍弃了木头做的人字梁,改作平梁,钢筋混凝土的。没人会再看老鼠在梁头上跑,楼是新的,腻子批的粗糙,开关歪歪扭扭,客厅里堆着粮食,杂物,旧桌子旧板凳没舍得扔,还都在里头,新的楼,住着旧的人和旧的一切物件。可到底是多了新房子。大娘婶子们招呼她留下来吃饭,她没有,去小学校转了一圈,学生这几年开始流失,乡村失去孩子,像失去年轻人那样,他们开始去县城念书,跟着打工的父母。没去的,留下来跟着老人同住。小的小,老的老,像朝阳傍着夕阳。校门前的杨树伐了,短桩上,又长出翠嫩的叶子,山羊在那啃,嘴巴一动一动,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偶尔一抖落耳朵,兴许,是春天虫子多,扰到了它。“三爷爷,小学校还有麦忙假吗?”“早没啦。”“我听说,打去年开始,不要去粮站交粮了。”“政府好哇!以前哪敢想还有这好事儿?颜颜,你念大学挣大钱了吧?”“刚找到工作,还没上班呢。”“在哪儿上班呐?”“设计院。”“干嘛的?”“建筑设计,就像咱们村里的石匠。”老汉哈哈大笑:“那咋能跟石匠一样,你逗我哩!城里好吗?”“好。”“要是搁十年前,我铁定能在城里找着活儿,年前跟人出去,城里工头不要七十的,我说我是七十了,可还有力气呐。”三爷爷不理解古老的生存法则,怎么变了,九十好好的也能种地,为啥七十不要他呢?他狡黠地伸出一只手,“其实我七十五了,说七十都不要,七十五更不要!东头你拐子大爷六十人都要了!”说完,长长的眉毛笑得一抖一抖的。她也笑:“人不要你,那就在家种地,放羊。”三爷爷还穿着袄,里头光秃秃的,赤着胸膛,把腰间的灰带子勒上一把:“人都去打工了,眼见着一个个的,”他搓搓手指头,“票子一沓一沓往家拿,你不急吗?还是你这好,到城里念大学了,以后就是城里人啦!娃娃们都该去城里念书!”温的风往脸上来,她听三爷爷说的笃定,她是哪里的人?她也不晓得,只继续在四周走着,看着,草木无限,时间又跑到了春天里。小展村,死了些老的,多了些小的,唯一不变的,是山坡,是田野,绿的麦子长起来,鸟从河边飞过去,野花灼灼,开在细瘦的土路边。她见了许多的人,用乡音说了许多的话,小展村就在那里,她随时都能回来。她对这个作品,有种日夜颠倒的狂热,工作有了着落,许多人不愿再花太多心思在这上头。她不一样,她得做点什么,为小展村,它苦,它荒凉,它吞噬了妈妈,可它养育了她,它用麦子、玉米、花生、大豆、棉花,最不值钱的东西,养活了她,她一走了之,长出了翅膀,飞这看看,飞那看看,外头的世界可真大,真好,她学了新知识,有了新思想,从里到外都能做个新人,她不需要在那片土地上刨食,把青春,一生都投掷了。可她只要肯回去看一看它,就会发现,河水还在流着,庄稼还在长着,桃花一年年如约在春信里开放,青山不改,容貌依旧,无论她是什么样子了。这真叫人温暖,从身子,到灵魂,她为这个温暖感激不已,无从回报,她就只能用自己长出的翅膀,扇动一丝风,温柔的风,去告慰它,它突然就成了新的母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风格,或者说,没有风格,她对村子的改造不算多,这动一点,那动一点,没有什么大刀阔斧,也没有什么先锋前卫,她满脑子都是人,妈妈爸爸,石头大爷,三矿爷爷,红梅婶子,英莲大娘……怎么让他们过得舒坦些,方便些,别再这么潦草,别再如此痛苦,好些吧,活得好些吧。老师们对她最终的作品,争议很大,有贬低,有激赏,她也不在意了,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她不知道这东西最终会怎么着,想改造一座村庄,不是她说了算,她也没那么大能耐真的去做,她只能弄出个作品,也许呢?也许有一天就实现了呢?她的作品,还是被评为了优秀,跟其他作品,在校园里做了个展。她对别人理解不理解,都无所谓了,她只有一种虚脱的满足。作品不一样,可毕业季千篇一律,拍照,告别,吃最后一顿饭,然后转身各自奔远方。陈满说,你可别删我联系方式啊,以后有事还能联系。她还是那个样子,高傲地不行,展颜说自己不会的。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卖了出去,她大包小包去火车站,陈满也去送她,她在大家的目送下上了绿皮火车。陈满在车窗外,抱着肩:“你会考虑来北京吗?以后,咱俩可以一起开个事务所。”这五年里,她最可爱的时刻,就是这时候了。展颜微笑注视着她:“谢谢你的好意,我应该不回去,我回家。”陈满真想翻白眼:“展颜,你回去真的浪费自己,你到底懂不懂啊?你跟设计院那群老家伙混个什么劲儿啊。”展颜像岿然不动的青松:“那,你也可以来我这里,我们以后也许能一起开事务所。”“得了,得了,谁要去你们那里,”陈满到底翻了个白眼,“我也要回家的。”“对啊,你看,我们都想回家。”“不是,你家跟我家那能比吗?我这话虽然不好听,可是大实话。”“不能比,但我还是要回去,北京很好,但不会是我的家。”“住久了就变成家了,你在北京找个对象,结婚生孩子,事业再搞起来,那不就是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