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他侧目的是那年她身穿纯黑道袍,头簪白花而来,她来到他身旁道:“又有故人逝去。”
语气那样平静淡薄,黑袍白花又是那般肃穆。
他转而问她:“施主,还记得明心见性,何为忘身?”
她手中便现出一枚惨白的骷髅,随手掷入莲池,取来池水又飞回她手中。那只手很稳,她当着他的面持着骷髅头饮下池中水。
“此为忘身。”
缘空侧目讶然,她从容道:“我听闻小乘佛法有念身之讲,修行白骨观便是如此,我身为枯骨,众生亦是枯骨,并非不尊不敬,你我无不同之处,便不必拘泥于身。修到一心不乱便是明心见性。”
“我着丧服,只是应故人之约,并非因我在意生死关。”
缘空垂眸不语。
妖性本凶,她年纪尚轻,当如凡尘年轻人一样对这尘世充满戒备与不解,但她的锋利之下是极柔软的一颗心,有时反而累及自身。
他素来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怕她凶性难以压制,愤怒之时动了杀心,反误了修行。
可她从未动过杀心,时易世变,她看这凡尘已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伤了便倦了,如今更是懒得多看一眼,如此淡薄漠然。
从前她修行到迷茫之时,会不断发问:“尊者,道家欲不死,佛家欲无生,到底应该抛身还是入身?”
缘空会耐心同她讲解:“施主,大道三千,从不拘泥于肉身,只在于你真性。”
她便会低头沉思,而后笑道:“心者为万法之源,修心圣道,则必静必清。佛家也讲守道清白,舍离五欲。我发现,有时候道法与佛法相通。”
他亦赞同:“施主,红花白藕,同出一根。”
缘空不知为何怅然,她已成长了许多,未曾改变的一张脸,却几乎再见不到当初的迷茫之态。
忽然夏至,烈日当空,莲瓣舒展,湖面莲花荷叶簇拥摇晃,波光粼粼,满池清苦,晓风拂面。
缘空已镇守雷峰塔许久,她疑惑已久,扬眉问道:“若是白蛇要等到雷锋塔倒,西湖水干方可出世,那尊者守塔岂非也一直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
缘空明明在看西湖的莲花,目中无她。
但他此刻却清晰地知道风吹过她的发丝,掠过她发间那简单的楝花木簪,紫裙蹁跹,同那莲瓣似的缱绻颤动。
“尘世间何处不是樊笼?”他沉吟道。
“爱恨须臾消弭,白蛇却要为负心人困上千年,尊者亦不能离开此处。”她摇摇头叹道,转而问:“尊者何时才能回西天?”
残酷热辣的日光落在她的脸上,分明该是妩媚动人的一双眼,一点泪痣夺人心魄,却因冷清疏离的气质叫人只觉矜重。
缘空平淡地答:“我亦不知。”
“尊者是心甘情愿在此守塔?”她转头望他,漫不经心地问。
缘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持念珠,他沉声答道:“贫僧心甘情愿。”
塔下的梵钟骤然轰鸣,悠远深长。那钟鸣掩住缘空的回答,她没有听清,再问:“什么?”
缘空下意识捏紧手中佛珠,改口道:“贫僧职责所在。”
她便不再言语了,只望着那西湖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