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以想象,那些勤劳的人回来后,看着被抢劫一空的茅草屋,还有几所茅草屋冒着大火,几公里外就看到了卷起的浓烟,他们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毫无疑问是那个要背负一切责任的人。
我被视为偷窃粮食、放火烧屋的罪魁祸首,因为分赃不均,被同伙殴打在地上爬,没来得及逃走。他们用想象里弥补了没有亲眼看到的场景。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什么你留下了呢?不是活该,是什么?”有个人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模糊中,我看到了他愤怒到变形的脸。隐约间,我看见有人拿着锄头朝我走过来,他要用锄头砸烂我的脑袋。我分明看见我的搭档拦住了他。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的搭档喊道。
但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什么。有人上去,将搭档一脚踢到在地。他狼狈地爬起来,再也不敢替我说哪怕半句公道话。在群情激奋面前,我的搭档知趣地选择了沉默。这时候,那个来劝说搭档联盟的人说话了。
“就在四天前,我来劝说他们加入联盟。我对这个家伙留了一手。”那人说道,“我知道他不值得信任。他觉得自己善良、正直、真诚,对我们的联盟不屑一顾。他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愿意掺和我们的事。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心里清楚。要不是有人替他求情,答应给他个机会,我也不会动这个念头。”
“你们看,果不其然吧?三天考验期刚过,我还没来得及向你们征求意见,这个家伙就开始搞事情了。游手好闲那帮人肯定不收他,他也没法加入到我们的团队,于是怀恨在心,偷了粮食还不死心,看我们有屋子住,他没有,于是就心理扭曲,烧了我的屋子,这种蠢货,真不知道是从哪里遣送过来的。”
“我们原本平安的生活,被这个蠢货给打破了。我恨不得让他马上消失。”那人继续说道,“可他做了这么多可怕的事,决不能轻饶。”
他们几个人走过来,将我扶起来,用绳子将我绑在树上。夜色慢慢变深,西边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星星的光越来越亮。他们的脸一张张在我面前浮现,几乎都差不多。他们不愿意用笑脸来看着我。他们有说有笑,相互安慰。当他们的脸转向我时,笑容慢慢凝固,变成了憎恶的表情。
“先饿他个三天。”有人喊道,“你们谁要是心里不满,可以拿鞭子抽他。”
我眯眼看着这群平时温文尔雅,看上去善良勤劳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变得如此非理性而恶毒。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只以个人的臆想,就乱下结论。他们的想法是如此趋同,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假。我甚至庆幸自己没有加入他们的联盟。这件事让我看清了他们的本质:他们就是一群是非不分,善恶不辩的善良人。他们的善良一旦遭到侵犯,就会疯狂报复。
如果误杀那个无面人,是我必定会被送到这个地方来的原因,那么,这一次因为另一个无面人被杀,我受到这样的冤屈,被他们像狗一样对待,是另一种必然。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吗?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这对上天有什么好处?还是上天在通过这种方式试图启发我,或者是想要唤醒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开始回忆每一个细节:到底是什么让我沦落到了这一步。为什么我无法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安静、祥和,与世无争。为什么我会被当做牺牲品来牺牲掉?我性格中或是外在形象的哪一点,让他们觉得我就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对象?我就要这样沉沦下去,被活活饿死,或是被他们羞辱、殴打而死?
当所有人都觉得无趣,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我的搭档趁着夜色出来,给我拿来了吃得和喝的水。我感激他的好心,担心他被联盟的人误解,毁掉他的前程。
“你不用担心。”我的搭档说道,“他们还没有那么疯狂,总还是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他们觉得这事很可疑。”
“不过,你也不要怪他们。他们看到了我的下场,没有哪个敢替你说话。”我的搭档说道,“群情激奋,谁也没有办法阻拦。而我看到了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混在里面,他们在闹事。”
我的心里淌过一丝暖流,接着又像是被冰雪覆盖。在这里,确实还是有头脑清醒的人,这个值得欣慰。可这些头脑清醒的人却不作为,令我大为失望。但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们。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有我这样的遭遇,在群情激奋面前,我大概率也不会替他们出头。想清了这个问题,我甚至有些绝望。
那就这样了?我在这里只需要滞留三年,就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可现在呢?恐怕很难回去了。当前这一关,我要怎样才能扛过去?谁会来救我?如果罪责对等,我杀了某个无面人,现在,我因为另一个不相干的无面人而受苦,这份罪责是否可以相互抵消掉——而我这个想法,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为什么会去想“罪责对等”这个问题,将自己遭受的苦,视为理所当然,将之合理化?我这是怎么啦?
“不管怎么样,要谢谢你。”我说,“也谢谢那些头脑清醒的人,虽然他们什么也没做。至少,他们没有参与作恶。”
我的搭档想了想,问:“你对人性失望么?”
我摇了摇头。
“我对自己失望。”我说,“我正在慢慢看清楚自己。刚才我甚至有很不恰当的想法。当然,我不会否定这些想法,反而为这些想法感到奇怪。我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经历给合理化,我这是哪根筋打错了?人为什么会陷入到这种愚蠢的陷阱里?”
“保住你的精力,少说话,多养养神。明天他们不知道会怎么惩罚你呢。”我的搭档说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我有这样的遭遇,肯定是上天想提醒我,我走错了路,要调整。”我说,“不然,我要经历这么一段遭遇做什么?”
“我觉得呢,怎么说呢,我觉得你身上缺少了某些关键性的东西。你身上的优点,我就不说了。关键是那些缺点,真的要不得。”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的缺点,几乎让我丧命?”
“也差不多了。”
我的搭档说着,一路摇头,黯然离去。夜幕越发深沉,星光越来越暗,以至于慢慢地看不见了。我很是有些累,眼睛再也睁不开,索性站着试图睡过去。我还真的睡过去了。
我的身上爬满了像甲壳虫一样大的虱子。我惊恐地低下头,捉起一只,用力捏扁,又冒出来一只。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密密麻麻,爬满了虱子,这让我更为惊恐。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披着外套,不停地有虱子从里面爬出来。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迅速脱下这件外套,将之扔得远远地,身上再也看不到一只虱子了。这下,我终于轻松了。
醒来时,发现刚才那是个梦。我为自己在梦中的机智而感慨。摆脱虱子纠缠的最好办法,是脱掉满是虱子的外套,这再简单不过了。要是有什么让我心烦,陷入到恶性循环而无力摆脱,最快的办法是逃离那里,远离那个让我陷入困境的环境。这么想着,我忽然升起一股强力的生存:我要逃走。
东方露出鱼肚白。有个人从那里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