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们二人乘着夜色去到码头时,恰好听说这天竺大船要去中土,船长要价每人一百两银子,可包吃住。
但法先不名一文,只有巨山拿来的一百七十七两银子的香火钱,后来见他们翻遍包袱再也没有一个大钱,船长便作慷慨好人状,可怜他们一老一少,勉强让他们上船。
这船主本是个贩卖丝绸和茶叶的天竺商人,他一边称银子,一边叮嘱巨山和法先两个不要乱跑,离开时还在抱怨法先带的东西太多,所收的船资亏了太多。
大船出了河道,便是一眼没有边际的茫茫大海。一路上天气晴好,风平浪静,倒是颇为顺利。巨山年少,又从未有此纵帆远航之行,心情开阔舒畅,难以言表。
法先以为要困死在那个天竺码头,如今因一个少年的倾囊相助,居然成行,真是“梦里乡关如咫尺,风浪一去三千里”,方才出发,居然有些近乡情怯,多年修为也忍不住心绪激荡难平。
虽说只是吃些船长命人送来的剩饭,不过,每日能在甲板上看日出日落、海浪起伏、鲸鲨穿梭,也是说不出的欢愉畅快。
船上其实有的是米面菜肉,若要吃好,但使有钱,便是百叫百应。海鲜自不必说,菜品不敢说应有尽有,那也是很有几样精致的,不过,价钱自然也是陆上的十倍开外。
既然他俩没钱,每日便只是些剩下的冷饭或饼子聊以充饥,“残羹冷炙”已是难得了。
这一日,只有些发馊的鸡油拌饭,并无剩菜。法先推说腹中不适,便都被巨山吃了。后面两日还是这些鸡油拌饭,只是味道更馊了。巨山才知道,不是法先腹中不适,只是他持戒精严,宁愿饿着,也不吃荤腥。
第四日深夜,巨山摸去厨房偷了两个杂面馒头,这才给法先解了围,心中对法先更是佩服。
这一老一少,一个是“渡尽劫波”的通透老僧,一个是“一心寻玉”的耿直少年,他们不以饮食粗糙为苦,不以海中颠簸为苦,不以身无分文为苦,随遇而安,船上日子清苦,心中倒也舒畅,这一晃,二十余日便过去了。
大船又在狮子国(注:或许是今天的斯里兰卡)、耶婆提国(注:或许是今天印尼的苏门答腊岛等)等国停留补给,法先在狮子国的无畏山寺中又收集了许多珍贵佛经,收获颇丰。船又沿东北海路,往中土而去。
船上有一个中土商贾姓吴,不过三十岁上下,衣着华贵,出手阔绰,人们都叫他吴三爷。他性格豪迈,谈吐却也谦和,略通佛理,与法先、巨山相谈之下,甚是投缘。有时在他们底层的丙等舱中闲谈,有时也请他们去船上顶层的甲等舱中喝茶。
这日天气晴好,吴三爷拿着一支鱼竿来到甲板上垂钓。不觉间过了晌午,吴三爷叫了甚多酒菜,邀他们同享,法先推辞不过,便吃些素菜馒头。
巨山不忌荤腥,初时尚且矜持,后来见二人停箸不前,便风卷残云将余下酒菜一扫而空,那半只烧鸡更是连骨带肉,嚼碎后全吞下了。
三爷笑道:“你这吃法,从所未见,倒是一点都不浪费,甚好,甚好!”
巨山赧然笑道:“我们山中饮食清苦,若有肉食,我都是这般骨肉俱下的,吴兄见笑了!”
吴三爷正色道:“谁人敢笑?一米一粟皆是农夫血汗,若是天下人都似小兄弟这样,物尽其用。这世上不知少了多少挨饿的人啊!不过,不说牙口,就小兄弟这肠胃也不是凡人呐。”
饭罢,法先道谢回去歇息,巨山无事,便看三爷在甲板上垂钓。小酌之后有些微醺,大船随着海浪轻轻起伏,三爷抱着鱼竿困意上袭,有些打盹儿。
忽然鱼线急坠,似有鱼儿上钩,他惊醒时猛拉鱼竿,却不料那鱼身型庞大,身子一沉,猛然下潜。三爷被这大鱼一带,身子立时便翻出船弦……
巨山眼明手快,一个前扑,伸手急抓,将他抓在半空,提了上来。下面海浪汹涌,大鱼环伺,若是坠海,恐怕凶多吉少。
三爷惊魂未定,不及道谢,只是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息……浓云袭来,晴好天气瞬间不再,风吹得船上旗帜“噗楞楞”响个不停,浪渐渐大了。
巨山回到舱里,见法先已然睡下。眼见已到寅时(注:凌晨三点至五点),他还是辗转无法入睡,索性坐起身修炼内功,但眼前掠过罗虎、马娜莎、金三胖等人的身影,最后又是母亲破碎的头颅……
他紧握双拳,全身发冷,继而又热气蒸腾,汗出如浆,眼看又要走火入魔……
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小施主何事忧愁?大海茫茫,也终有彼岸,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人这一生,何其短暂,若无执着则一事无成,若是过于执着又欲速则不达。”
说来也怪,巨山刚才又险些坏事,此时被这声音点醒,终于睁开双眼,只见满是褶皱的法先正一脸慈祥的望着他。
巨山道:“法师,我身负血仇,但那仇人乃是通天的大神,我本领低微,连个内功都练不好,剑术也是粗糙不堪,只觉得离着报仇的那个彼岸,越来越远……”巨山忍不住说出了心事。
法先道:“小兄弟啊,你心怀慈悲,既然有大仇未报,我也不敢轻言让你放下。佛门曾说放下执着,即获解脱。但,若无执着,何事可成呢?想我这老朽之身,六十有五才从长安出发,一路上,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注:引自《佛国记》)
若无一心求佛的执着之心,如何成功?如今我已七十有七,尚在海上漂泊,能不能回到中土,谁人能知……该到的地方,你终会到达,那执着之心便如我这些经书,你不能整日背在身上啊,放下一时也无妨。”
“法师,有你这等心力,何事不成?你必能到达中土,弘扬佛法!”巨山道,“法师所说道理,我也能明白一分,只是……夜夜噩梦,无法面对……”
法先道:“你应该听说过,浮生一日,蜉蝣一世。但你可知道蜉蝣这小东西么?”
巨山问道:“是那种只能活一天的小虫子么?”
法先叹道:“是啊,朝生暮死,说的就是他们。但他们为了这一日的生机却要潜在水下冰冷的污泥里,三年不见天日。待到成年出水之后,纵情飞翔嬉戏,最后在水面交欢,产下孩子后便会离世……如此,周而复始。”
巨山惊道:“三年不见天日,只为了活那一日?”
法先道:“不错,有那一日的灿若烟霞,还不够么?莫说老夫当年六十有五,即便今日我已年近八旬,若是回到长安重来,我还是要来天竺取经呢!”
“多谢法师指点!”巨山心中生出一股异样之感。“想”与“能”之间往往有着很大距离,人生就是无力的时候要是潜心蛰伏,苦心修炼身心,终有一日,你得了机缘便要全力以赴,无论报仇还是别的,都要活得灿如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