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山背着玉石上得云雨山来,见到离别多时的几位师兄,甚觉亲切,连声问好,对方回礼之后,匆匆而去,仿佛他们倒似是每日相见,并不曾隔绝这两年时光。
山上的一切忽然变得熟悉而陌生:四面梵乐缭绕,天竺话语如那倩文说话“嗡嗡”不息,天竺香料浓郁扑鼻,把他熏了一个踉跄。他心中不免疑惑,这还是那个从小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吗?
古人云:此心安处是吾乡。明明回了家,却如异乡,那里明明是他乡,却是那么让他心安。
直到遇到提婆和马鸣师兄,两人见了他,如久违的亲人一般,十分惊喜,好一番问候和唏嘘。巨山来到大龙寺后面,穿过这熟悉的庭院,脚步更快,进了禅房,终于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龙树却躺在床上,面色忽然苍老了许多,甚是虚弱,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好似睡着了。巨山多想轻轻喊一声“父亲”,却又张不开嘴,只是坐在床边默默守望,过了约有一个时辰。
龙树悠悠醒来,才睁开眼便怔住了:难道我已入了冥府?怎么梦里才见到,一睁眼又见到了?
“师父!师父——,是我!我回来了啊!”巨山忍不住扑上去抱住师父双腿,泪如雨下。这是你唯一的亲人啊,你为何要离开那么久?
“真的是你,山儿,山儿啊,你跑到哪里去了?为师想死你了,我还以为你——呜呜……”修行了数百多年龙树法师,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巨山一边哭得泣不成声,一边摸到师父双腿,只觉得心如刀绞,那腿细如柳枝,身上的僧袍也空荡荡的,好端端的人为何瘦成这样?
龙树把泪水都哭干了,巨山红着眼睛起身来打开包袱。
“师父,我拿回来许多玉石,你尽管用吧,孩儿以后还能找到更多!提婆师兄!提婆师兄——”巨山喊道。
巨山拿出十斤玉石交与提婆,让他都煮了。“都煮了?”提婆惊道。
“你也如此虚弱,与师父同饮吧。”巨山道。
巨山一面诉说别后遭遇,一面看着师父微笑着徐徐饮下玉液……心中终于有了回报亲人的喜悦,还有久违的舒畅和安宁。这种为了所爱之人做成了一件事的感觉,让他疲惫的身心充满了力量,海上的颠沛流离,多少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有不堪回首的“男妓”岁月,这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
经过多日调养,龙树枯瘦的身子渐渐长了点肉,脸色也有些红润,从前中气十足的声音好像又渐渐回来了。
这一日正是小寒,巨山被师父唤入内室。前几日龙树受了风寒,弟子们要请大夫,他却执意不允。他的身子骤然又开始消瘦,声音虚弱,有时咳嗽不止,见了巨山,眼中忽然露出殷切之色:“山儿,我已时日无多……你要记住,不可无所为,亦不可过于执着啊!”
“师父,你不要胡思乱想,前些日子不是挺好的嘛,我去给你再煮点玉液来!”巨山安慰道。
“我都活了几百岁了,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心里清楚。生死之事,若都甄不破,还吹什么大德高僧呢?”龙树微笑道。
巨山听他如此说,心里有些慌,“你等等啊,我去请拉维来!”他转身欲走。
龙树怒道:“咳咳——,你听我说完再走不迟!”
巨山只得给他烧了碗热茶,勉强坐下。龙树打起精神,缓缓说道:“当年你下山之时,我问你:你可知道谁是你的仇人?你面露惊恐之色,眼中射出骇人的凶光,全身颤抖。
“我那时才明白:我自以为多年佛法和慈悲的化解,多少能消解一些你的仇恨,或许那时你年幼,大概也淡忘了,但看来……看来我是太乐观了,我也不怪你!毕竟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我做的那些……不过是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啊!
“我曾去灵山要佛祖惩治大鹏,他说不过我,只好闭门不见。后来我又去婆罗门……唉,我不让你去寻仇,并非我妄自尊大,以为世间仇恨都能用慈悲消解,也绝非让你忘记杀母之仇。我也没有梵天、如来他们的智慧和勇气,想用梵境和佛光照耀众生。
“孩子,你要量力而行,仇恨能给人力量,但也会让人毁灭啊!”
“你再思量,你修习蜜宗神功多年,为何进境时快时慢?年幼时,你早具慧根,但身子瘦弱,不过进境神速,周围弟子及年长你甚多的弟子,都远不及你。
“那一年,我讲《大正藏》说到《佛说鬼子母经》时,众弟子皆对贺莉蒂母(注:又称鬼子母)杀子之事,颇多恶词,独你怜悯鬼子母之情,弟子们骂你冷血无情,无同理之心,我知你不过是爱屋及乌,思念母亲罢了。后来,你读《礼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弗与共天下也。’
“又是拍案而起,逃出学堂。那日又读董黯为母报仇之事,更是拔剑而起,破窗而出,不知去向。后来,我听说你在林中整夜挥剑。对啊,这些我都记得。”
巨山道:“师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有些东西,我是永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