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长安城民众会发现,这些日子,城里来了许多身着玄衣,头戴斗笠,蒙着面纱的游侠。他们来去匆匆,行踪不定,腰间佩着镶嵌着碧玉的长剑,即使是骄矜不可一世的五坊小儿见了他们,也不敢随意惹事,顺眉低目地侧到一旁,恭顺地请他们先行。
郑康和秦萧萧一路跋涉,余钱本就不多,秦萧萧又拿走了四十文钱还债,两人的生活愈发艰难。这不,为了节省每晚住店的房费,他们凑合着在郊外废弃的城隍庙打地铺休息。
今儿是个落雨天,瓢泼似的大雨没完没了地在天上下了一整夜,从外头回来的郑康脱下身上被雨浇得发沉的蓑衣,在台阶上理干净脚底的污泥,湿漉漉地走进庙里,递给席地而坐的秦萧萧一张温热的薄饼。
秦萧萧也不客气,一口咬下半个,来不及咀嚼味道,三两下就把饼吃完了。吃毕,她迫不及待地向郑康打听道:“收到回信了吗?”
郑康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递给秦萧萧。秦萧萧急忙拆了,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来长安前,她怕师父多日见不到她回山心中担忧,找到平日里经常上山给枕粱门送菜的农户,托他给庄亦谐带了口信,并附上了郑康定居在长安郊外的远房表叔的住址。如若有事,可以往这个地址寄信。
信是从枕粱门寄出来的,但是不是庄亦谐写的。秦萧萧一见信上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就知道这封信出自大师兄梁闻喜的手笔。梁闻喜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谨慎,说糟糕点就是啰嗦。秦萧萧识字本就不多,梁闻喜写信偏喜欢斟酌用词,引经据典,害得她好几处话都没看明白。
秦萧萧在心底暗暗对这位大师兄发了几句牢骚,虽然梁闻喜总爱把两句话说清楚的事情掰成五句话来讲,但是他总归是能把事情给说明白。
按照梁闻喜信上所言,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各大门派下山之后没有散开,而是结伴去了清音岛,吊唁前不久故去的归磬宗申屠掌门。枕粱门自然不能例外,掌门梁乐让庄亦谐、俞声带着门下几位干练能干的弟子一同去了清音岛。就在接到秦萧萧的口信当天,庄亦谐一行已经打点好行囊,准备动身下山了。是以庄亦谐来不及给秦萧萧回信,交由梁闻喜代劳了。
除此之外,梁闻喜还在信中絮絮叨叨地嘱咐秦萧萧,她初涉江湖,不知其中险恶,遇事千万冷静,不可依仗自己有些功夫就随意与人起争执。秦萧萧接着往下看,梁闻喜在信里念经似的叮嘱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秦萧萧看到文绉绉的话,立刻跳过往后看去。梁闻喜在信尾提到,随郑康一同上山来的少年还没有离开,坚持要等她回来,和她痛痛快快地比试一场。那人连郑可贤都没打过,怎么还异想天开能打赢自己。秦萧萧没有把关山度的挑衅放在眼里,从信上知道师父和枕粱门一切安好就好。
她将信纸丢开,不知道第几次和郑康核对起仇九州生辰那日他们俩定下的救人计划来,全然忘记了当日与郑可贤对战时,全靠她福至心灵使出了从未有人教授给她过的乾坤一剑,逆势翻盘,险险夺下了来之不易的一胜。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对于秦萧萧而言,如今她只记得她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大会头名,她要凭着手中之剑,躲开仇府内外的天罗地网,将她的好友黎小容救出来。
到了仇九州生辰这日,秦萧萧和郑康一早拿着过所畅通无阻地进了城,几乎和前去仇府送花的花农们同时到达了仇府。尽管这些天秦萧萧和郑康日日都在仇府周围把守,几乎是看着仇府一点点地布设起来,但是到了正日子,装点得富丽堂皇、焕然一新的仇府还是让他们大开眼界。
仇府的下人们一早就忙碌了起来:东侧门,穿着崭新衣服的男仆帮着花农将一车车望不到头的鲜花端进府里;后门口,一贯在内院伺候的侍女们难得的走出院门,帮着从郊外赶来的农户摘洗菜蔬,清洗瓜果;正大门,管家早带人提着三大桶清水将地面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迎候着今日前来给仇九州贺寿的各路权贵。
不过,仇府周围还游荡着和这份气派体面格格不入的一群人。好些天过去了,那些游侠依旧穿着来时的玄色衣裳,无论天晴天雨始终戴着斗笠、蒙着面纱,不想叫任何人看出他们的真实相貌。
见到他们出现,郑康有些吃惊,向秦萧萧问道:“萧萧老大,这伙人怎么还没走,他们也是来给仇九州贺寿的吗?”
这伙人什么身份,郑康不知,秦萧萧却是知道的,这多亏了她博览群书、通晓今古的师父庄亦谐。
秦萧萧向郑康说明道:“他们不是来贺寿的,是仇九州花钱请来护宅的江湖人士。仇九州大权独揽,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这次如此大张旗鼓地办寿宴,自然要请些武艺高强的能人帮他提防着有人来砸他的场子。”
“可是,江湖与朝廷不是向来泾渭分明,不许他们为朝廷中人驱使吗?”郑康问。
“规矩是规矩,生活是生活。”秦萧萧不觉得这些人掺和到仇九州的家事中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大家都是人,在这个乱世凭本事赚钱没什么不好的。侠士也要糊口,剑客也要养家,只要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名姓,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对他们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秦萧萧指着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的外表说:“江湖上把这种打扮的人称为‘两不知’,可以理解成是天不知地不知,也可以解释为江湖不知朝廷不知,默许他们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帮着朝廷中人做些类似看家护院、护卫安全之类的差事贴补家用。只是有一点,不许伤及无辜、害人性命。”
“这样的话,若我们从仇府救走了小容,他们是不是会帮着仇府来追我们,硬要将小容带回去?”郑康看着仇府门口围聚着的“两不知”们,充满了担忧。
“这是我和他们的事情,我会看着解决的。”对于这点,秦萧萧并不忧虑,她自信地拍拍郑康的肩膀,“你只要负责将小容带出来就行了。余下的事,包在我身上。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条线路,你还记得吧?”
郑康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记得清楚。“两不知”的余光扫向了二人藏身的地方,他们连忙噤声,躲在角落,静静地等待初升的阳光照耀在富丽堂皇的仇府院落,等待着黎小容和他们一同见到自由阳光的时刻。
当东升的太阳将仇府的匾额照得金闪闪的时候,街角忽然起了骚动,一大群人抬着几顶软轿鱼贯向仇府走近。秦萧萧好奇地张望过去,天色尚早,谁家这么早就来送礼,真是稀奇得紧。
仇府的下人显然和领头的那人是熟识,两人聚在一起嘀咕了一阵,仇府之人便去请了管家出来,笑容满面地将那人迎了进去。落下的软轿重新被人抬了起来,轿中之人似乎非常沉重,抬轿之人咬着牙费力将轿子抬了起来,行动迟缓地走进了仇府。
寻常再魁梧的男子坐在轿中,四个体格强健的轿夫将他抬起来也不会有这么吃力。秦萧萧狐疑地盯着进入仇府的轿子,总觉得里面坐着的不像是前来赴会的宾客,而像是送入仇府的礼物。
显然,郑康也觉出不对劲,他怕打草惊蛇,没有说话,拼命向秦萧萧使着眼色,示意要跟着轿子进去,看看他们把轿子抬去哪里。神出鬼没的两不知们这时重新出现在了仇府门口,秦萧萧赶紧转过身子,不让他们发现自己。
仇府本就守卫众多,如今又多了两不知在府里巡视,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难度不小。秦萧萧一个人想要进府,自然费不了多大功夫,若是多带一个郑康,可就有些犯难。
郑康像是读懂了她的心事,没等秦萧萧开口,主动提道:“萧萧老大,你功夫好,你先进去。不用管我,找到小容才是最要紧的。”
秦萧萧点点头,知道这是现下最好的选择,不再浪费时间,悄然起身,往前日她打探过的仇府防卫相对薄弱的西抱院去了。
仇府的西抱院紧挨着后厨,平日里切菜剁肉乒乓声不绝,间有厨娘伙夫的叫喊骂人声,几乎就没个清净的时候。西抱院的墙角处,种了三颗又大又粗的香樟树,树荫深深,一直长到了墙外的街头,和外头的大榆树缠绕在了一起。
因着这条长街毗邻仇府,左右住着的都是十六宅的皇亲国戚,平日里没有什么人经过此处。秦萧萧打量周围,只见四方无人,嗖地一下使出她在烂柯山上锻炼出来的爬树本领,蹭蹭地上了树。她身子轻盈,手脚敏捷,整个人完全隐匿在巨大的树荫里头,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树上有人。
不远处,两不知和仇府的守卫结伴走到了西抱院这头,几人戒备地往秦萧萧所在的方向探查了许久,一无所获,转过身从连廊里回去了。秦萧萧胆大,趁着厨娘招呼几个帮工帮忙将院子里的屉子搬进灶间的说话功夫,没几步从榆树上跨到了樟树上,等待着从树上下来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