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天色渐暗,这落雁口废墟之上又多有兵卒往来忙碌,非是容身的清净之地。于是俞和站起身来,召出剑光一线,直朝朔城老街顺平楼后院里,那间属于他的简陋小屋去了。
老康掌柜拖着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身子回到了顺平酒楼,正要洗漱歇息,却愕然现俞和的屋里有人,他不敢去推门打扰,倒是搬来了几坛陈酒,又切了一大盆熟牛肉,像上供一样的摆在俞和小屋门前的条石上。可俞和此时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白日里的一场大战,在他心中积攒了太多念头思绪,需要一一体悟。故而甫一回到顺平楼后院,俞和就祭出阵法罩住小屋,盘膝对窗而坐,眼观鼻,鼻观心,坐忘内视而去。
识海念境中,六角经台依旧是如一轮皓月当空高悬,俞和的性光慧剑在经台上绕着先天五方五行神符来回游动,剑身上九色奇光迷离,锋芒内蕴。在经台辉光的照耀下,念视云海茫茫无际,无数念头如雷蛇一般,在灰黑色的云中穿梭闪烁,有的由远而近,有的一逝千里。云海之上,南帝长生白莲法相舒展着亿万莲瓣,那血煞怪阵已然变作了一团混沌的赤霞,虚浮在长生白莲中央,好似一颗红彤彤的花蕊。
从这团赤霞之中,时不时会有丝丝缕缕的血光升腾起来,可在六角经台的青光照耀下,血光甫一荡出长生白莲之外,就会化成灰蒙蒙的云气,与念视云海融为一体。俞和知道,在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两大奇宝的镇压之下,这古怪的血煞阵,是再不可能于他的念视内境中搅起滔天血海了。
引神念朝六角经台上一绕,那白衣舞剑少年的身形便从经台上幻化出来,就见他纵身从穹顶跃下,脚踩着长生白莲,伸出双手朝前左右一拨,那识海中的念云便缓缓分开。俞和凝神一望,念云之下显出大漠黄沙的景象,东南方有一道雄关据守,城头旌旗飘扬,西面方是黑压压的大军疾驰而来,马蹄翻飞,卷起漫天沙尘。
莫非六角经台竟是要把整场落雁口大战从头到尾推演一番?俞和心中一惊,却不敢分神,既然六角经台如此,那其中必有深意,自己且细看下去就是。
果然从两军互箭雨开始,到俞和剑斩傀儡修士,域外飞天巨兽逞威,再到四大高手前来助阵,罗修上人与卫行戈联手斩杀巨兽,最后终南、昆仑两宗高手带先天至宝赶到,赤胡半神高手出现,斗过一场之后两败俱伤,至此那白衣舞剑少年翻掌一压,这幻象才定格了下来。
常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俞和此时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他将一十三位傀儡修士斩尽杀绝的血腥一幕,才知道六角经台替他化解的这场劫数的确非同小可。俞和不想成为另一个罗修上人或者剑残客楚冥子,但他亦感叹于罗修上人两次斩出的惊世剑光,深深被古法剑修的凌厉手段所震慑。今日甚幸,有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暗助他镇压血煞,将计就计,不然被罗修上人看出了端倪,当场翻脸,俞和自问就算是他手段尽出,也万万挡不住罗修上人三剑。
而那先天至宝与赤胡半神高手的凛然威风,也让俞和感叹于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自己虽然连逢福缘,道行修为大异常人,可他那两件傍身奇宝却是时灵时不灵,一手剑术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真与大神通炼气士与先天至宝相较,还是没有底气。
一场大战推演下来,俞和已是汗透重衣,身在战火中不自觉,返回头来再看,才真正懂得“沙场无情”之意。白日里一心只看那域外奇人与九州修士之间的精彩斗法,却对城墙上下的血腥厮杀不甚关注。但六角经台演化出来的幻象纤毫毕现,战场上所有的细节都在俞和识海中一一重演,每一瞬间,都有无数两军士兵命丧沙场,不知多少声哀嚎撕心裂肺,不知多少条冤魂落入黄泉,不知多少道因果由此而起。
尤其是那些朔城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七年来同居边塞小城,都是俞和熟悉的人,他们虽然武艺高强,但身在战火之中,依旧是命如草芥。俞和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惨死于赤胡蛮人的刀斧之下,熟悉的音容笑貌在记忆中支离破碎,心中宛如被什么无形的物事堵了起来。
战场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势”,会把每一个人卷进杀劫,成为身不由已的棋子。而六角经台的推演,却将俞和从落雁口这方血海棋盘上硬生生的拔了出来,让他用观棋者的眼去看,看清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更看清战火中每一个人的面孔和命运。
虽然俞和不断的提醒自己,这场战斗已经完结,如今只是六角经台以无上玄妙带他重历一遍,但每每看到痛心之处,俞和就难以默然处之,浑身筋骨战战,时不时想跃身下去,如能救得一人脱劫,那便是多得一分慰藉。
白衣舞剑少年无声长叹,盘膝坐在落雁口的废墟幻象上,脸露庄严慈悲相,口中喃喃颂咒。三十六遍《清净坐忘素心文》流过俞和的心头,压住了他满腔的慷慨,疏通了淤积于胸口的浊气。
待得俞和的识念云海中不再有雷蛇狂舞之时,白衣舞剑少年长身而起,伸手一招,那六角经台上的性光慧剑便落入了他的掌中,化作一柄青光湛湛的三尺寒锋。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行七言绝句,被纵横挥洒的剑光刻在了虚空中,二十八个大字铁画银钩,撇捺转折如刀斧破风,字里行间溢出一股悲壮洒落的烈士之志。
那青碧色的翩翩剑光中,隐隐透着一层醺醺然的嫣红,也不知是葡萄美酒之色,还是倒映出了战场上的血光。
白衣舞剑少年一遍使完,抱剑而立。有感于俞和被文境所撼,他微微一笑,屈指一弹掌中三尺青锋,又自顾凌空运剑,舞了起来。
剑锋划过的轨迹,还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路数,可二十八个字便是二十八招剑法,每七招自成一道剑势。随着诗文意境的变化,剑势的气机也由“藏”至“显”,越来越烈。到了最后七招,剑光霍霍碎空,大有将沙场幻象一剑斩破之意,可等写到了最后一个“回”字,白衣舞剑少年却又忽地旋身沉腕,将攀到顶巅处的壮烈之势生生扼住,似乎尚有剑意绵绵不绝,盈满胸中,欲不。
这一次俞和将心神从诗文中挣出,凝神去看那剑招。只见这二十八招,招招大开大合,越使到后面,那沙场铁血气相就越鲜明。俞和从这二十八招中读出了罗修上人的剑意,是那种“剑出无回,不饮血不还鞘”的古法剑修杀伐真意。
须知罗修上人潜心习剑二十四甲子,将现今被教条义理磨钝的剑道,与残缺不全的上古杀伐剑道相印证。他那一剑斩出,其中所含的剑意之深邃庞博,委实非是俞和能一眼尽窥。而玄妙无方的六角经台,借白衣舞剑少年之相,将罗修上人的剑意硬生生拆开,化成了整整二十八剑。这二十八剑遍历一遭,才算将罗修上人一剑之中的真意,尽数推演了出来。
至于最后那一下撤剑不,或许正是体现了罗修上人久不得勘破万剑归宗至境的抑郁,如此细微的一丝残念,依旧被六角经台分毫不差的演化成了剑招。
白衣舞剑少年运剑不休,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演练着二十八招剑法,而俞和是百看不厌,越看越痴。使到后面,那识念云海之下的战场幻象又动了起来,须臾间时光倒流,舞剑少年踏上城头,与悍不畏死的赤胡兵卒战到一起。
杀伐之剑遇上无畏的猛士,登时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但赤胡兵卒们的惨烈阵亡,却成就了大雍守军们死里逃生的欣喜。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白衣舞剑少年连环十四剑,寒芒如网,将数十个赤胡兵卒斩得血肉横飞。他面前是浑身浴血的胡人,身后是匍匐膜拜的大雍守军,白衣少年手按滴血长剑,昂头望天,那灼灼光眼神中,分明是对俞和的无声喝问。
俞和猛一甩头,睁开了双目,他伸手一招,屋外的酒坛子飞起,撞碎了木门,落进他的怀中。俞和一掌拍开坛口封泥,将整坛烈酒举过头顶,冰冷的酒浆如瀑倾下,穿喉入腹,化作滚滚热流。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俞和嘿嘿一笑,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酒浆,喃喃自语道,“以杀止杀的道理我怎会不懂?可上古剑道至刚至凶,自诩宁折不弯,最后却还不是得趋炎附势?大道三千,各取其一,我虽然修一口剑器,但哪里就真的非得于涛涛血海中证道?这仗剑杀人绝不是我俞和的路。这一步,我迈不出去!”
俞和这是第一次违逆了六角经台的指引,他识海中的沙场幻象骤然湮灭,但那神秘的经台依旧是奇光熠熠,不喜不怒的高高悬着。白衣舞剑少年踏云而立,挥手将三尺青锋抛回到经台之上,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意义难明的笑容,转身隐入了茫茫识海念云。
窗外晨曦渐开,不知不觉中,俞和已然坐忘自悟了三天两夜,今日巳时初,正是大雍西北军与道魔两宗修士反攻赤胡土城之时。
俞和喝干了坛子里的酒,换上一袭崭新的靛蓝长袍,挽起髻,迈步走出了小木屋。
“是对是错,自有我眼所见,我心所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