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林祖齐老师去了林玉军家。林玉军现在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他父母去年“杀广”去了。父母出发那天,带上了林玉军。他们是早上8点出发的,林老师8点30分左右,在去学校的路上从同行的学生口中得知消息,急得不行,当即告诉孩子们今天不上课了,转身往村里跑,连哄带抢,拉出村长家跑得最快的黑棕色马,一脚踩在村长常坐的藤椅上,跨上马背,向乡里飞奔而去。村长朝着马儿扬起的尘土骂骂咧咧。
林老师赶到乡里汽车站,唯一一趟去往县城的车还有5分钟就要发车,上气不接下气的林老师从马背上滚下来,边喘粗气边踉跄地走到林玉军和他父母面前。无论林老师说什么,林玉军低着头不说话,他父母也不说话,眼睛望向远方,不看林老师。车发动了,李老师也跟着上了车。车子一路颠簸摇晃,发动机像一头疯牛,时而闷头猛踹粗气,时而仰头大吼。林老师一会对着林玉军,一会对着林玉军父母,说孩子还小,现在去打工挣不到多少钱,就算要打工,学点文化了,再出去挣钱也轻松些。林玉军父母望着窗外不说话,林玉军低垂着头,双手不断抠手指。车上有人劝林老师放弃,说老师已经尽心了,孩子读不成书,这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命数。有人劝说林玉军父母说,人家老师专门跑来,是一番好心,好歹应该说句话。林玉军的爹林金胜深深叹了口气,开口说:“祖齐公,您回去吧,孩子他没有那个吃公家饭的命。”林金胜说这话时低头看着自己脚上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没有看林老师。
“祖齐公,你说了这一路,尽说些虚头巴脑的,一句实诚话没得。你说读书这个好那个好,到底好在哪里?你教了几十年的书,教了那么多学生,现在有哪个在端公家碗、吃公家饭?还不是要么在山沟沟里脸朝土背朝天当农民,要么在外面弯腰驼背卖苦力。你现在倒是有个公家碗端在手里,但我说句难听的话,你这个碗也不是哪样子好碗,一个月那点钱还赶不上人家在外面打工人半个月的工资。要是上面哪天不高兴,要把你这碗收回去,随便找个由头,说收回去就收回去。何立礼老师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林玉军的妈妈陈秀兰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劲地往外倒,“你不让我家军军去‘杀广’,说他成绩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那你自己的两个女儿,当初成绩也不差啊,你为哪样不让她们好好读下去呢?恐怕还是心里晓得比起读书,外面挣钱多。”
陈秀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林老师心上。他脸色苍白,许久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是新时代。这个时代和我们以前完全不一样,没得知识没得文化,以后孩子长大了生存可能都困难。”
“一根草有一颗露水养,老天爷既然把人生下来,好的歹的,总要给条活路。我不相信我家军军不读书不识字以后就活不下去。”陈秀兰说。
当天,林老师一个人回到了村里。四个月后,林玉军从广东中山被邻村的人带了回来,回到了教室。广东天气炎热,林玉军严重水土不服,总是生病,不能进厂上班,不但不能挣钱还要看病花钱。本来他早就该回来的,但父母想到,无论夫妻俩谁送他回来,不但一来一往要花大几百块钱的车费伙食费,离开岗位几天要按事假算扣工钱,损失太大,不划算。后来得知在同一个厂子打工的一个叔叔两个月后有事必须回一趟家,他是六井头村的。林金胜夫妻俩特意请他吃了一顿饭,拜托他帮忙把儿子林玉军带回老家。很多年后,已经是县人民医院医生的林玉军在谈到当初去广东的原因时,他说,除了父母很希望他去打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也想去打工。如果他死活不愿意辍学,父母也是会继续供他读书的,这从后面父母继续供他读书直到大学毕业可以得到证明。他当初想去打工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不想和爹妈分开,另一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很羡慕村里那些在外打工的人每年回家过年都穿着很好看的衣服,有人还买了录音机。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录音机是用干电池供电。当他第一次从那个黑色的长方形盒子里听到女人的歌声时,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全身一阵麻。他人生中学会唱的第一首歌是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是那些干电池供电的录音机教的。
“你敢想象,一个贵州山沟里的小学男生,学会唱的第一首歌,是一首讲述出轨的情歌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