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一副老寒腰,半月楼老掌柜一边叫个好不容易腾出手来的管事搀着自己慢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摇晃着脑袋咕哝了一句:“就这回,怕是把我这辈子该作的揖都给作完了吧”
同样呲牙咧嘴地伸手揉着腰身,站在半月楼老掌柜身侧的管事也是心有戚戚地连连点头称是。
就从鸡叫头遍开始,除了半月楼里那些没法挪动的椅子,其他的桌椅板凳全都给照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模样归置起来,外带着还找着周遭能拆解的店铺,打躬作揖地求借了百十来张大小不一的椅子,这才勉强算是凑够了座次数目。
就这还没完,四九城里摆场面的讲究多。尤其是这当众宣科似的场面上,开口说话的人那都得用四张八仙桌搭出来个讲坛,讲究个四平八稳、板上钉钉的意头。
真要是撞见那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一通捧场的万响鞭炮响过之后,那还得在已然搭好的讲坛上再添一层,讲究的就是个高屋建瓴、锦上添花的意头。
照着老辈子人的传说,乾隆年间有从江南来的一位大儒跟京城里有名的学问宗师当众坐而论道,两拨人背后都有长脸撑腰的人物飙着劲的放万响鞭炮,八仙桌垒出来的讲坛足有八层,这还是怕犯了九九之数的忌讳才双方罢手!
到最后,两位坐在了半天云里当众坐而论道的大儒讲了些什么,估摸着底下没一个听明白了,但那高筑讲坛的威风做派,倒是叫人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就方才一眨巴眼的功夫,半月楼老掌柜已经瞧见有两三拨穿着打扮都不一样的人物端着一盘万响鞭炮蹲在了街对面,只怕今儿一个说不好,又能见识一回老辈子说的高筑讲坛?
抬眼朝着半月楼门外一望、活动着已然泛酸麻的腰杆子,半月楼老掌柜迎着远远朝半月楼门前走来的纳九爷等人,强撑着一个平头揖作了下去:“纳九爷,您可早来了!”
慌忙抢前了两步,纳九爷也是一个平头揖还礼:“老掌柜,这可是给您添了麻烦了!我纳九这儿先给您道声谢谢”
一边说着话,纳九爷一边扭头朝着跟在自己身后的谢门神使了个眼色。趁着谢门神将手中碰着的一个红漆小木头匣子朝着半月楼老掌柜递过去的功夫,纳九爷这才压低了嗓门接着说道:“照着咱们说好的数儿,我又给您多添了两成!权当是求您多照应,您辛苦!”
客客气气地朝着纳九爷一抱拳,半月楼老掌柜一边略侧过了身子,让紧随在自己身后的管事双手接过了那个红漆小木头匣子,一边却是压低了嗓门朝着纳九爷说道:“纳九爷,这些年您差不离年年秋虫会都在半月楼里露脸。咱们不说有多深的交情,暂且也算是个脸熟吧?今儿老头子我嘴碎,跟您面前唠叨一句——您今儿摆出来的这场面只怕那位冯六爷身边,捧场的人可不少!不知道您准备得如何?”
顺着半月楼老掌柜眼神飘过去的方向,纳九爷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那些装扮各异、但手里头都捧着万响鞭炮蹲在街边的人物:“老掌柜的,您这份关照心意,纳九心里记住了!天儿还早,我找老掌柜讨碗茶喝?”
略一侧身,半月楼老掌柜立时伸手肃客:“后边雅间清净,纳九爷您过去宽坐,我这就去吩咐人给您上茶!”
才刚把纳九爷一行人迎进了半月楼中,街口上已然出现了冯六爷的身影。只看冯六爷身上穿着的那件簇新的长衫,再瞧瞧腰里头挂着的各样零碎小玩意,就能明白冯六爷为了今天这场面,也算得上是下了血本置办行头。
跟在了冯六爷的身后,同样捞着了一身新衣裳穿着的假和尚很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照旧是迈左腿拖右腿的混混做派,可脑袋倒是使劲朝天仰着,强撑着摆出了一副场面上奢遮人物的架势。
同样跟在了冯六爷的身后,白傻子虽说也穿上了一身新衣裳,可脸上却还是一副傻呵呵的模样。也不知道在跟着乔一眼逃难时又遭了哪路豪杰的黑手,白傻子的脸上、额头都新添了好几道伤疤,泛着鲜红颜色凸出来的嫩肉芽叫人一看就觉着心头麻。
也不搭理忙不迭迎出来的半月楼老掌柜,冯六爷等人径直朝着半月楼中昂然直入。才一看半月楼那宽敞的后院中搭起来的讲坛,冯六爷顿时从鼻孔中冷哼半声:“都说这半月楼是四九城里出了名的讲究地界,可今天一瞧这也是见面不如闻名!”
只一听冯六爷那刻意提高了嗓门的吆喝声,半月楼老掌柜眉头微微一皱,却依旧客客气气地朝着冯六爷一揖:“冯六爷,您是行家,您指教?”
拿捏着一副行家里手的架势做派,冯六爷指着遥遥相对的两座用八仙桌搭起来的讲坛叫道:“这对坐论道,虽说是学问面前无大小、本事上头无高低,可毕竟今儿是同门论道,还是得讲究个辈分上的高低尊卑!就这么两座一般高的讲坛,这算是谁师傅、谁徒弟?谁前辈?谁学徒?”
也不等半月楼老掌柜答话,冯六爷已然像是收不住势头般地继续说道:“再说这两座讲坛的方位!先天八卦讲究的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兑东南、巽西南、震东北、艮西北!这后天八卦却是讲究的乾西北、坎北方、艮东北、震东方、巽东南、离南方、坤西南、兑西方!这坐而论道的讲坛,讲究的自然是要摆正方位,南北对应、东西相望”
眼瞅着冯六爷没事找事似的张嘴指摘,跟在半月楼老掌柜身后的管事忍不住开口抢白道:“冯六爷,您说的这都对!这两座讲坛不正好就摆在了南北对应的位置上么?您怕是猛不盯没瞅准了方向?”
骤然被半月楼中管事打断了话头,冯六爷很有些不甘地吊着嗓门吆喝起来:“这就得说你们办事不牢靠了!就这张讲坛,还得朝着旁边挪半尺,这才是正北的位置!要不怎么说你们见识短浅呢?勤行里论资排辈,你冯六爷怎么说也的是”
回头微微瞪了身边管事一眼,半月楼老掌柜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是朝着正打算显摆自己辈分、身份的冯六爷和声说道:“冯六爷指教得是,我这就叫人照着您说的,把这讲坛给您挪到正地方!眼下时辰还早,您先请后边雅座用茶小憩。等时辰到了,再请您登坛论道!”
话音刚落,从半月楼门前已然传来了熊爷那粗豪的嗓门:“哟呵?我看见的这是谁啊?今儿这日子不对吧?怎么哪条臭沟里的蛆都爬出来搁场面上晃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