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主母和大姑娘自然不大相信一个孩子的话,让人打起帘子,招呼裴熙进了内屋,赏沈玮和范现在下位坐了。让人即时去取了沈玮和范现的户单,细细翻看了一番,发觉原是沈玮那早死的曾祖父,大名叫作裴成的,还是在前朝的时候,曾在京城做过一个小官,因缘巧合识得这京城裴家的一任家主,便认了这任家主为父母辈,拉进了本家。
后期讯息却不甚明了,大抵是刚连完宗,就恰逢本朝开国君梁高祖反抗前朝暴君,揭竿而起的时候,裴成胆小怕事,一路又颠沛流离,兼之惊吓,跑回老家后没多久就一病不起,那时沈玮祖父也小,临走前这门贵亲倒忘告诉了儿女。
看过户单,裴家主母尤氏的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裴家大姑娘裴莲先朝着范沈二人笑了:“家中长辈没提,倒忘了这门亲。沈小哥、范小哥,勿多见怪。”
接着她的话头又转回换了个位置,仍把玩着锞子的裴熙这儿,笑得更为亲切:“幸得熙哥儿提了醒。熙哥儿,那依着你的意思,这两位小哥该如何呢?”
沈玮盯着裴熙,这孩子虽是他从山下救了起来,在柴房里照顾了几日,但当时这位小公子元气,嗓子破锣的很,也没心意相通真情实感的聊几句,只送了几碗羹。到底没什么交情,他也不知裴熙租出这么个鬼扯的谎,有何意思。
沈玮看着裴熙,裴熙的手很白,因年岁尚小的缘由,他的手并不纤长,还带些婴儿肥,那金子做的锞子就在他的手里旋转挪动。
这金子在他手里大抵只是玩物罢了。
沈玮听见裴熙说:“按青明道长的意思来。”
裴家的下人效率很高,很快收拾出来道观里两间不错的屋子,让沈玮和范现住下,山下那些破烂也不要了,给两人重新整了一套家伙什,穿上去,倒也算人模狗样。
得了主母的许可,道观里的人对着范沈也一口一个“公子”、“少爷”,沈玮听了,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裴家财大气粗,道观也修得占地面积极广,姑苏的风格,水石相映。
那日堂前话后,尤氏只打发人来说,裴熙的脚还没好全,具体事项往后再议,让沈玮和范现先安心住着。
每日不必再打水劈柴烧,两个人落得清闲自在。范现不知托人从哪里弄来一批书,上面很是有些精美的插图,每日只在屋内苦读。沈玮则不受拘,便常常在这青碧山转悠,闲暇时垂钓、放风筝。
早春寒冷,可山上气温似乎高些,沈玮小屋边,不知从哪里引来一汪清泉,筑了一个池子,旁边竖着太湖搬来的石头,玲珑多姿,围着些沈玮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在山上转悠累了,沈玮养成到这池子边亭子里或坐或半躺,抬头看天的习惯。
沈玮看着湛蓝的天,白云顺着风向慢慢地飘,常打个盹,梦到上一刻他还在平江老家那间草房里读书,读到“因民之欲”那类长篇便哭,读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便笑,眨眼间,下一刻他又站在了京城口,守门那个壮汉大手捏着沈玮的通关文书,正用鄙夷的眼神瞧着他,笑着说:“臭乡下佬,上京城要饭来了!”
“要饭的,赶紧从我家亭子里滚出来!”
一阵响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次不是梦。
沈玮惊醒,眼前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孩童,正是裴纯与裴和,两人换了一身富贵衣裳,仍是金线的,腰间挂着与裴熙相似的仙鹤玉佩,身后是浩浩荡荡好些个奴仆,正低眉顺眼跟在两个小主子的后面。
睡得有些久了,半边身子发麻,沈玮想起身请安,脚上一软,就半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在叫他“要饭的”两位小贵人笑了,是与守城大哥相似的笑,带着点讥讽、嘲讽和轻视:“要饭的,你是跟残缺一样,腿要废了吗?”
残缺大抵指的是范现?容不得思考。半摔在地上的沈玮死命捏着自己发麻的地方,疼痛比麻痹能让人清醒,赶紧爬起来,打了个千:“叔父们好,小侄这就走。”
他打完了千,就猫下了腰,就想从这亭子里退出去,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面前现了像堵墙的身影。是跟着这两位小少爷的随从们,像是从北方来的汉子,身高马大。
裴纯招了个手,自问不矮身体颇好的沈玮扑腾了几下,那些随从仍轻而易举的讲其拖进了池边的假山里。又有几人提来一桶水,水里漂浮着的两个莲花形木瓢。
裴纯与裴和各拿起一个木瓢,嘴角咧着笑。沈玮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立马挣扎起来,张嘴想要阻止。一瓢冷水就泼了过来,沈玮躲避不及,头脸并着胸前衣襟湿了个彻底。
山上温暖,水却寒彻骨,日常多跑动,衣裳本就穿得不多,一瓢冷水下来,沈玮嘴唇即可变得青紫。正在打颤,另一瓢水也泼了过来,这次是连下摆也湿透了。
不用随从按着,沈玮都冷得动弹不得。裴纯与裴和两人年纪尚小,气力不足,泼了几瓢便觉得手腕酸了,也甚无趣。眼睛转溜着,又遣几个人从哪处弄来一块泥,扔进桶里,和成一桶泥水,彻底往沈玮身上一泼:
“残废和残废混,低贱的人和低贱的人一起,活该成泥!自己走回去吧!”
他们嬉笑着跑走:“这大抵就是夫子教导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