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汪敏行为人父,隐忍的情绪始终难露,他从不觉得结婚就是个圆句号了,到底是良人还是齐大非偶,恐怕连当事人都说了不算。哎,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替女儿愁的那份心,只怕,不等到他闭眼,且不会完。
孙施惠送客上来,汪敏行也放下手里的活,由妻子去弄了。
翁婿俩再坐了坐,汪敏行同施惠聊了几句,说到他们要搬出去的事。
“我和你师母的意思是不同意。”汪敏行呷一口茶,“你也别怪盐盐多嘴告诉我们。她是生怕你真的拿定主意,想要我们旁观者劝劝你。”
汪敏行说,爷爷本就病着,一时好一时歹的。你们才结婚,就要搬出去。传出去,一是你施惠忤逆,二是新媳娇纵不容人。
“事死如事生。你也不要一味地觉得盐盐受了点委屈,就要拿她作借口去发你的一口气。施惠,我这么说,不怕你记恨我。从前,你和爷爷、琅华关系再紧张,那是你们家的事。如今我女儿嫁过去了,我免不得要做个不识相的人。”
孙施惠在汪敏行对面,他要抽烟,也分给老师抽。说话间,他还起身去把阳台上的窗户拨开了,冷风南北穿堂过。孙施惠正好坐在这道冷风里,风把他手上的烟灰刮得簌簌落。
倘若说,汪敏行对盛吉安的那几年是惜才。到底这个学生在他手里,替他争了多少光;
那么孙施惠在老汪眼里,就是个顽石,顽骨头。妻子批评他,连起码的有教无类都没做到。
是的,汪敏行这些年对施惠没有做到有教无类。可是私心论,他对这小子焦过的心思,比任何一个学生都多。
他怕他走歪了,尤其那时候,他出了和他父亲一般的风流事故。汪敏行头回对孙施惠痛骂,在人家地头,他一个外人行使着父亲一般的权利。
汪敏行呵斥施惠,你叫谁滚?啊!
彼时,盐盐已经气得扭头就走了。
孙施惠颓唐地趴回他的床上去,脸埋在枕头里。汪敏行说,没人没药再去帮你治什么伤了,你要和你老子走一样的歪路,随你去。
这些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爷爷哪点待你薄了,他细心教养你,这么大的一
个家,将来统共都要交到你手上去。连同你的姑姑,爷爷也希望能得你济益。
而你呢,你在浑浑噩噩干什么鸟事呢!啊!
来孙家十三年,那时候。孙施惠头回朝一个外人说了他这些年都烂在肚子里的话,“老师,他们谁人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这些年,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七岁那年,我翻出院墙,去找我……她们。可是,我已经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我像被他们特意送得远远的一条狗,畜生是不会记路的。我跑了那么远,也画不出印象里的路和家了。”
汪敏行含泪走过去,替臭小子剥掉沾着血的衬衫。知会医生过来给他清创,在他万般隐忍的冷嘶声里,汪敏行教诲孙施惠:这一回,你挺不过来,二十岁了,你不给自己身上搁担子,还学你父亲那浪荡样,总归是你们孙家自己的门户事。我再不会管你,你也和我汪敏行再无瓜葛,连同我的家人,都与你清清白白无关了。决不允许你登我汪家的门半步,孙施惠,你记住我的话。
那次伤好后,没多久,孙施惠便回去读书了。那三四年里,他从未登过汪家门,也与盐盐几乎断了联络。可是年节,孙家总有礼捎过来,全是孙开祥的名义。
后头,是他和盐盐恢复联络才偶尔过来坐坐。
正式毕业回国的孙施惠,再也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放浪形骸的影子。短短几年,就把老爷子的摊子全接了过来,上到几十年联络的客商,诸位合作股东,小到替孙家烧饭开车的帮工,个个晓得,如今孙家是那独小子拿主意。
因此,汪敏行才说对施惠有所改观。臭小子如今行事作风,老汪看在眼里。
可是唯一点不变,性情阴恻,锱铢必较。
他教诲施惠,“你这新兴头上,就发那样的火,是要做给谁看?爷爷、琅华还是家里的帮工?”
“通通。”有人混不吝,烟闷在嘴里,说话的工夫,从鼻息里散漫出来,如同他为人,“我不想我的人跟着我也受这种冤枉气。特么我得多窝囊,娶个老婆回来,还得看一个保姆的眼色。不是看在爷爷的份上,我当晚就叫她滚蛋了。”
“还有琅华。她任性跋扈,那是孙开祥的幺女。我没资格管她,她用的也是她老爹的钱,包括爷爷身后的遗产,都随他们去。但是,我就是不允许她再犯到我的人头上来。上回信口胡诌汪盐的事,我已经很忍了。她再闹……”
“行了!”汪敏行呵斥住某人,“你去照照镜子,看你的样子,这哪是朝家里人该有的。”
“我没有家人。”孙施惠信口来。
“你没有家人,那你的爷爷姑姑算什么?我们盐盐算什么,我和你师母算什么?亏你师母把你当个宝一般地护着呢。所以你的那些漂亮事漂亮话都是逢场作戏了?”
这里两下机锋你追我赶着,汪盐从房里出来,孙施惠瞟一眼她的位置,不再说话了。
汪敏行朝他再喝一句,“我看你这张嘴就是比你骨头硬。”
最后陈茵出来原谅,说搬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爷爷身体情况要紧,“反正盐盐有车子了,她上班也没个准点要打。这些都可以克服。”
“保姆更好弄。终归是付工资而已。”陈茵说,多少也要怪盐盐一点,没事你去帮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