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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疾伤势过重,半路上又昏过去。再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床榻上,厚厚的锦被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抬眼打量四处,这房间并不如何华贵,诸般摆设异样整齐干净,竟让他产生了自己还在镇北军军营的感觉。
天色已亮,昨夜发生的一切竟然像是做梦。他从北境之地一路逃亡,吃的苦头常人简直难以想象。今日居然能睡在屋子里床榻上被窝中,竟让他鼻子发酸。
只是……这到底是哪儿?霍去疾没办法起身,他的手脚关节都受了重伤,应是上了药物,还用坚硬的木板固定住。他感觉受伤的地方凉丝丝的,倒是不算很疼。不仅是手和脚,他身体躯干受的伤也都被处理过,整个人被白色绷带裹得只露出脑袋。
真希望这里是太平皇庄。霍去疾喉咙干涩,费了半天劲才嘶声大叫:“有人在吗?我醒了。”
“你醒得倒是及时。”说话者还在窗外,很快就推门进来,把放着清粥小菜的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俯视霍去疾,笑着说,“刚出锅的八宝粥,你的肠胃会很受用。”
霍去疾听声音辨出来者正是昨天晚上和他说话的人,见他二十多岁,黝黑肤色、五官普通,不过嘴角那缕懒洋洋的笑意给他添了几分魅力。而且此人目光锐利,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应该是个功力不弱的练家子。
“多谢大哥救我。”霍去疾仰面瞧着来人,迫不及待地再度问。“这是哪里?”
木愚笑着说:“太平皇庄。怎么,要不要把你抬出去瞧瞧门楣上挂着的匾额?”匾额所书“敕造太平皇庄”六个金色大字还是皇帝陛下的亲笔呢。
霍去疾确实犹豫。事关重大,如果不能确认当真身处太平皇庄,他不敢随意吐露详情。明知道这人是在说笑话,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那就有劳大哥了。”
木愚顿时气结,这小子的疑心病可真是重!他没好声气地说:“信不信由你!太医可说了,你受的伤重得很。不能随意移动。否则……”他拉长音调道。“手脚都废了当心哭都没地儿去。”
“在下也知所求惹人生厌,可是在下身负满门血海冤情,且一路被追杀至今。不得不小心。”霍去疾苦笑两声道,“惹大哥不快,在下很抱歉。”
皱起眉头紧紧盯着霍去疾,木愚好歹也在江湖打过十几年的滚。从这少年的表情分辨出他没有说谎。满门血海冤情?若真是如此,行事还确实要当心点儿。
想到这里。木愚微沉的神色稍缓,郑重说道:“小老弟,此处确实是太平皇庄。我就是皇庄的总管木愚。不瞒你说,昨天在山上找到你时。我家主子也在。咱犯不着骗你。”
他是皇庄总管?那他的主子岂不就是……太平玉松公主?霍去疾有点发懵,但立刻清醒过来。顾不得自己的伤,他挣扎着往地上滚。央求道:“还请木总管替在下向公主通禀,在下霍去疾想求见殿下!”
木愚用怪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霍去疾。半响才拉了张椅子在床边落坐,慢条斯理地说:“霍老弟,你有什么话不妨先对我说。殿下万金之体,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来打探霍去疾的口风,木愚奉的正是武令媺的命令。否则木愚堂堂总管,根本用不着亲自照顾霍去疾。昨晚庄子上常驻的太医给霍去疾疗伤,明着告诉众人,霍去疾的内伤外伤都严重,医者只能尽最大的努力。除非他是意志极其顽强之人,求生之念强烈,否则这条命很难保下来。
所以木愚只是来碰碰运气,却没料到霍去疾不仅熬过了最凶险的时刻,还这么快就醒了过来。不用武令媺叮嘱,他自然而然会警惕。别看他的话说得熟络,一口一个老弟的叫着,事实上却提起全身功力,以防万一。
公主殿下是云端的人物,而自己不过草芥,确实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霍去疾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沉默片刻之后说:“还请木总管代禀殿下,镇北军多有人对殿下心生怨怼。”
木愚等了半天,霍去疾却只说这么一句话。再问,他死活也不开口,气得木愚真想砸开霍去疾的脑袋瞧瞧那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不过木愚知道,就凭这小子语焉不详的一句话,再加上他所说的满门血海冤情,公主殿下必然会见他。
好端端的,镇北军怎么就把自己给怨上了?武令媺听了木愚的禀报,错愕之余大感古怪。若说镇南军对她没好感,她相信,只因镇南军的主将是禄郡王。可是镇北军……今冬送去的厚实军服还是她用生辰贺礼竞购来的钱添置的呢?
血海冤情?被追杀至今?脑海里划过闪电,武令媺心里忽然产生极不祥的预感。她坐不住了,也不让木愚把霍去疾抬过来,直接下令摆驾亲自去瞧。
安置霍去疾的地方是运动员们的宿舍。不管是否能接受兵王训练,武令媺都用军事化规格来管理这些人。她果断抄袭了前世所知的军队内务制度,要求他们洗漱用品要摆得整齐划一,被子也要叠成豆腐块,且不定时抽查打分——分数攸关勋章的获得。
别的先不论,起码大男人的宿舍能保持干净卫生,武令媺就觉得就达到了目的。此时上午,营房已经空空如也,大家都去训练了。这间房为木愚所有,若轮到他在营房中值勤,他便宿在此处。
武令媺进房时,霍去疾正在被营房的杂役服侍着喝粥。见公主驾临,那杂役忙不迭放下碗筷伏地请安。霍去疾尽管已经料到公主听了那几句话必来看他,早就给自己打足了气,但皇族天威,他到底还是紧张惶恐,居然被刚吃到嘴里的粥给呛着了。
还没问话呢,就见这少年一个劲地翻白眼。武令媺初初以为此人对自己不敬,又马上发现他居然呛着了。瞅着霍去疾因不停咳嗽而涨得通红的婴儿肥小脸,她心底的阴霾散去了一小点点,嘴边露出笑意。
“你平身,快给小霍喂点儿水,他呛得可不轻。”武令媺对地上跪的杂役吩咐。那杂役赶紧领命行事。
霍去疾喝了茶,火辣辣的喉咙好过了不少。他异常胆大地直勾勾盯着武令媺,暗自审视判断。论年岁,眼前这少女与玉松公主似乎相仿;衣着却十分平常,一点儿也不奢华。单从外表,他实在分辨不出这位到底是不是公主殿下。
有木愚禀报在先,武令媺一看霍去疾的眼神,就知道他还在怀疑。“小金,给他看孤的金印。”她不生气,对霍去疾的谨慎与包了天的胆子倒是有几分赞赏。能在金生水等内卫怒目之中还面不改色紧盯她不放的人,少见哪。
金生水阴沉着脸从怀里掏出小金盒,取出公主金印拄到霍去疾眼前,冷森森地说:“看清楚了,此乃大周太平玉松公主殿下金印。若有仿制,满门抄斩,九族连坐!”
金晃晃的印玺上镌刻着“太平玉松”四个端正小字,字体中正雍容,确实有皇室风范。霍去疾落了心,不管眼前的少女是不是公主。就冲着她能拿出公主金印,他就敢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微垂下眼皮,霍去疾低声道:“胡乱起疑心,卑下霍去疾罪不可赦!卑下还要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卑下有伤在身,此时实在不能起身叩谢。待卑下把话说完,任凭公主发落!”
昨天夜晚乌漆麻黑,霍去疾脸上又脏兮兮的难以分辨容貌,太医给他治伤时武令媺也没在场,所以此时她才看清了他的面容。这少年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直鼻方口,满面的英姿勃发之气。他脸色虽苍白憔悴,精气神却还算足,此时紧抿的嘴唇无声诉说着他的坚毅顽强与固执。
他有可能是白虎杀星吗?武令媺心情复杂,暗自警醒,表面神情却温和平静,十分符合平易近人四个字。她在金生水搬来的椅子里坐下,浅笑着问:“你叫霍去疾?该不会还有个兄弟叫霍去病吧?”
她想把话语主动权握在手里,于是用轻松口吻开启话题。既然对方说有血海深仇,她不妨先关心这件事,等拉近彼此距离之后再来盘问镇北军的事儿。
霍去疾的鼻子直发酸,眼里染上凄色和仇恨,低声说:“卑下没有叫霍去病的兄弟,卑下的大哥名弃疾,小妹名无疾。他们……都已经不在世上了,此生永无身疾可虑。”
勾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儿,武令媺心里也不舒服,和声道:“孤很抱歉,盼望你能节哀顺便。你的亲人在天上有灵,也必定乐见你能平安喜乐、身体康健,你要善自珍重才是。”
公主殿下果然如传言当中那般宽和,也许正因为她宽和仁慈,才会让人胆敢对那些冬衣动脑筋。霍去疾心里最后一点点郁卒之气彻底烟消云散,神情和语气都变得诚心恭敬,深吸了一口气说:“殿下可知,您的仁慈体恤,却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镇北军今冬的军衣,内衬里面塞的全是稻草,怎么能抵御比往年酷寒了两三倍的凛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