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头的两个锦服便衣的宦者提着灯,身后是两排藏蓝锦衣的暗卫,无声为男人让出道来。
他灯火幽暗处走出来,眸光温和,隐约有笑意:玉殊,真的是你。
冯玉殊却没有笑。
微抿着唇,顿了顿,才垂眸敛了视线,恭敬礼道:太子殿下。
声线熟悉,称呼却陌生,往日种种汹涌而来,连李邈也微微发怔。
太子哥哥。
从前冯玉殊这么叫他。
少年李邈,天潢贵胄,文采风流,是客居江南的大儒冯如晦的学生。
还未到避人的年纪,一群少年下了学,热烈谈论着今日的课业,大步穿过冯家的回廊。
正是晚春庭院,薄暮正好,迎面遇上扎着双髻,身着春桃色襦裙的少女。
春庭正飞柳絮,融融的春光照在她丰润莹白的侧脸上。她少见生人,垂了头,加快了步子,是以只是匆匆擦肩一眼。
李邈却已停下步来,回头咦了声,微笑道:这个妹妹好漂亮。
冯玉殊登时羞红了脸,怀中的书册哗啦啦砸落了一地。
众少年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上前。
是李邈快步走了过来,一双骨节分明洁白无暇的手,伸至眼前,替她拾起了书册。
他同她一起抱着书,到庭院中去晾。
将微微泛黄的书页一本一本摊开,铺陈在庭中,蔚为壮观。
她背着手,走在书与书之间形成的小径中,好似走在书田中田埂之上。
身后没有动静,冯玉殊便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李邈比她大上几岁,其时仍未及冠,已风流名动江南。
芝兰玉树的少年一袭白袍,金冠束发,亦平静地回视她,眸光一片坦荡,又似有一点情意。
约莫是出身尊贵,少年心思昭昭,不懂得遮掩。
千花百草。送得春归了。拾蕊人稀红渐少。叶底杏青梅小。
他一举一动都被受瞩目,何况是他的诗文。
流言渐起,说他诗文中的青梅,正是老师冯如晦的女儿。
近日去合了生辰,大师说她福泽绵绵,是极贵命格,孤是太子,不娶她、还能娶谁?
酒肆的雅阁中,书生衣袍的少年端着酒盏,从座上起身,又转至窗口,不知在眺望什么。纵然生性端方,语调也难掩雀跃。
他的侍读喝得醉眼半张,勉力抬眼看他,举起一根指:非也,非也。先生是白身,推官又辞爵,她母亲是江南商户女,空有贵女名头,这样的人,怎做得了太子妃?
少年李邈的一腔热血,便好似被兜头浇下凉水,熄灭得很快。
隔日江南士子的诗会上,那时她年纪尚轻,还不知他心思,只是坐在屏风后,与众贵女一同悄悄窥着另一头曲水流觞的士子。
李邈自然大出风头,少女怀春,闪烁眼眸,几乎都望着同一个人。
她虽情窦未开,也觉得李邈很好。
李邈却不知为何,开始闪避她的目光。
他最终选择了另一位出身更高的贵女做正妻。诗会后冯家最后一面,他借了酒气向恩师冯如晦铺陈心曲。
不肯忘青梅之情,他想要齐人之福。
冯如晦拍案而起,不顾君臣之别,袖缘甩至他眼下,几乎是甩了他一巴掌。
一辈子鲜有动怒的儒生喘着粗气,终于还没忘记他身份,最终只是愤而拂袖,送客道:殿下,若你还记得我是你老师,这一辈子,别打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