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空姐来到面前,递给她热水,询问她还需要什么。苏昕摇头接过,猛地灌下几口后觉得药效在起作用,又开始发抖‐‐她才发觉冷气开太足了,她原来是冷的。空姐见状询问她是否要添一条毯子,苏昕本要答应最后却决定摇头:&ldo;谢谢,但是不必了。&rdo;
我有我的毯子。
空姐走后苏昕从包里拿出一件大衣。是她刚才找药的时候碰到的‐‐什么时候装进去的?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件卡其色大衣的尺寸和她不合,穿着太大了。但是披上后就像是一条裹住全身的毯子,她埋在里头,下半张脸几乎都没进去,看不见了。
我的毯子有令人安心的气味。超级雪松,是一款香水的气味。
她慢慢调整好呼吸,不再急促了。她又感觉到了睡意。她做一个梦。做了一个自己成为了梦游患者的梦。梦游患者下床出门,用另一张房卡刷开508室的门。蹑手蹑脚靠近衣柜,轻轻取下那件卡其色大衣抱在怀里,然后转身离开,门在背后关上。
梦游患者醒来时已经回到了临垠,自家客厅。这里干净得像是没有住人‐‐谁对她的居所曾说出过这样的评价,确实如此。苏昕把行李箱留在原地,身上披着的大衣因为长途航班逐渐失去了气味,变得无味。她于是从官网上订了十瓶超级雪松,加急快递,隔天就到了。
她拆开包装拿出一瓶,打开喷洒在大衣上,留香半天再穿,气味更接近。此刻是凌晨两点,她陷在客厅的单人皮质沙发上,穿着这件大衣。就只是穿着这件大衣。她心底清楚,只喷香水的话还是差了一点,不过安慰剂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能等同于真货。但这样要比掉进兔子洞里好很多,她是这么认为的。
每日天亮,苏昕会把大衣放进衣柜深处,上好锁:衣柜一层锁,卧室门一层锁,大门一层锁。最后,心房一层锁。
大衣变成了她的秘密,无人知晓,层层加密。她白天做演讲听演讲,大大小小的屏幕上出现汉字数字英文,无数字符在她的瞳孔里闪烁排满。她不曾歇息片刻。晚上她步伐匆匆流连于必要或不必要的饭局,摆出笑脸,伸手微微躬身,握手,松开。她禁止自己喝酒,烟也没有时间抽,忙碌一天后开车回家,每每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撞上画着禁止通行的交通告示牌。
可能就是撞上了。每天都撞上一次,她坐在撞得稀巴烂的车子里想抽根烟,手往旁边一伸却摸到一件大衣。她的秘密。苏昕深深叹一口气。她脱掉西装外套,脱掉衬衫,脱掉所有,若不是洁癖大概可以全部脱掉。此刻只剩下单薄的内衣,她披上大衣,肌肤感知布料的粗糙,想起某一日的幻梦,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这辆报废的车子是她的心之投影。偶尔能抽到根烟的时候,苏昕就像是坐在疮痍满目的废墟里,虚虚夹着根烟,一缕烟飘到半空中。她的双腿交叠,疲惫弯腰,几乎趴在腿上。烟被她紧紧夹起、不住燃烧,烟头缓缓高抬,对向天空。她垂着脸,双腿缓缓摩挲,回到某一个被舔舐的夜晚,大衣的气味带给她更深的错觉和刺激。
烟几乎燃烧殆尽,烟灰猛地抖落几下掉在她的手指上,很烫很疼,但是苏昕一时间无法顾及。她猛喘几口气然后吸了最后一口只剩一截尾巴的烟,烟就这样掉在地上,彻底灭了。
幻觉就这么消失了。苏昕回到现实。现实是一间像是没住人的居所,干净、空白。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她从那件秘密里脱身而出,有些瑟瑟发抖。工作用的电话在深夜时分响起,她必须接,必须站起来,必须迈步。这迈出的一步像是主动踏入了泥沼,苏昕慢慢沉下去,沼泽没过头顶,看不见她了。
这艘巨大的邮轮从年少时起就一直在向前开,没有脚的不眠鸟在名为人生的囚笼里原地打转似的飞呀飞。
‐‐在临垠飞往纽约的航班上,落地前三十分钟,苏昕终于醒过来,她把气味再次消失殆尽的大衣脱下收进包里,把吐出来的秘密又吃进去,裂痕瞬间恢复,抹上去的尽是一些廉价的替代用填料。但无妨,别人看不出来就无妨。
她从飞机上下来后本来是要直奔酒店休息的。但是临时塞进来一个私人聚会,里面有她想结交的合作对象。于是苏昕让李楠临时安排好今晚的行程,要以十五分钟为刻度地安排。
六点十五分聚会开始,他们在洛克菲勒某栋大楼的顶层碰杯,这次供应的自助餐很难吃,每一道菜都没有任何味道。连酒也不符合苏昕的口味,偏酸了,她的舌尖发涩。不该的,这酒她以前喝过,应该很甜才对。
六点四十五分她和目标相谈甚欢,名片交换,她们握手表示将来一定要合作一次。或许是社交辞令,但起码对方的态度并不推拒,一切看起来正在顺利推进。七点整,艾欧娜来到会场。
她穿着深紫色长裙,毫不拘束地大踏步而来,喊着「苏」看起来那晚的对话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苏昕毫不犹豫转身给她一个背影,艾欧娜耸耸肩,走到一半转而和其他人攀谈起来。
没有人和她说过今晚艾欧娜会来。但不是故意隐瞒,谁都知道她如今和艾欧娜是敌对关系,知道的话最起码会走漏一点风声。
苏昕举起本不想再喝的酒杯,还是抿了一小口。
也就是说,她是临时起意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