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语视线落在画上,面容没多大变化,心倒是寒了两节,指尖抵着面前的天杆,半垂着眼皮说:“陈老的画,肯定是好的。”
“好在何处啊。”梁初实不听别人说,非得不依不饶地问他,“你具体分析分析,尤其是这上乘的朱砂色,你得仔细说说,怎么能用一个好字就敷衍。”
他揪着自己侄儿问,其余人不说话了,跟着看他,也看热闹。陈澄抖胡子,瞥见立在一边的魏浅予,他站在梁堂语身后,那双手纤细修长,凸起的腕骨在灯下白润的泛光。
茶罐从门口探头,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在吃糖,瞅着满屋乱哄哄的,用指甲咯吱咯吱刮门框,声音不大,仅让离得最近的魏浅予听见。
魏浅予踱到门边,茶罐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掏出巴掌大的丝绒紧口袋给他,连带着一把奶糖和几块石头,小声问:“你吃吗?那个哥哥给我的。”
魏浅予拍了拍他头,提醒以后别把吃的和玩地装在一起,不卫生,叫他去洗手,茶罐笑着把脑袋缩回去跑了。
夜色浓郁,天上玄青,今夜无月也无星,这是魏浅予最不喜欢的晚上。
梁初实眼瞅着梁堂语不开口,又得寸进尺地要他画画,“你评不出陈先生的画,说明工夫不到家。现下正好,你画一幅让陈先生来评评,这么多年非黑即白作画也够枯燥,偶尔碰点颜色,机会难得。”
梁堂语抬起眼,一瞬不瞬盯着梁初实。这是他的亲二叔,看着他从萝卜头丁点长到现在,在炎炎夏日里给他买过冰糕,扛着他穿过宽街窄巷站在露天大街上看戏……如今一家人竟然做成这样,悲哀又使人心酸。
梁初实目光跟他在半空中相碰,没有任何触动,假惺惺地说:“大侄子你可别误会,主要是我前儿个在茶楼喝茶,听了个传言,说你不辨朱色,我想这哪能啊。”
“肯定是假的。借这个机会,你就画一幅,无论好赖,辟了这谣言。”
“哦,对,你这书房里没有朱砂,画不了。巧了不是。”
梁初实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断锡管颜料,商标上清楚印着“朱砂”二字,还带着英语翻译。
“你妹妹今下午画画,我出门走太急,不小心揣裤兜里了。”
他扔在桌子上,“正好给你使。”
笔墨面前就有,朱砂他也带来了,梁初实自导自演把梁堂语所有退路堵死,叫他再无理由推辞。
书房内安静下来,周围人看梁堂语微沉的脸色心里就有了数,怪腔怪调的话都能听得出来,这家叔侄现下彻底撕破脸皮,找了他们来见证,梁初实敢这么做肯定是有把握,今晚铁了心要毁他。
魏浅予站在梁堂语身后看着他师兄,整齐的鬓角,挺拔的脊柱,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师兄偏是个皮相与骨相都好看,万中无一的人。
这病他早就知道,从看不出长毛的朱砂印泥,从那副大红的毛线手套,魏浅予聪明,猜到了,
“二叔不是说今儿个是来长眼的吗。”
魏浅予走到前面,就站在他师兄旁边,肩膀挨着。
“师兄,你就画一幅给大家伙长长眼吧。”
唱戏人的嗓,研砂人的手,作画人的眼,他师兄受老天眷顾,生在了以“六枯山水”闻名的梁家,他又不受老天的眷顾,走上这条路又缺乏那样宝贵的东西。
他师兄被剥夺的才能,恰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天赋。
冥冥之中,都是缘分,他从北京追来,也许就是为了做他师兄的眼睛。
第44章他是沈朱砂
梁堂语看向他,屋里的人都看向魏浅予,诸多目光他都受着,拾起桌案上的锡管颜料抛回梁初实怀里。
“这种玩意儿就别拿出来了,拿太阳底下三个时辰三个色,涂在纸上还嫌作贱我师兄的一品檀宣。”
传世名作历经千年不腐不朽,因为所用原料都是纯天然的矿物,锡管颜料有千万般好,可弊端就是经不住时间打磨。
梁初实觉这人臭摆谱,毛都没长齐竟然还嫌弃人家用锡管颜料的,起势要骂他,问他能有什么高招。
魏浅予把刚才揣裤兜里的红丝绒布袋握在手里,白皙的指根缠着殷红穗子,红白相宜。
“师兄。”
他不理会梁初实,回头看梁堂语,两只眼睛明亮,明亮底下又藏小心含蓄,“你画当年那副《胭脂海棠》,我给你研砂,你信我吗?”
他的语气谨慎,神色试探,一句话让人听出了祈求原谅的意思。他的身份这就要暴露了,心脏怦怦跳,怕他师兄和他生气,因为当年大展的事怪他怨他,不肯叫自己帮他研砂。
梁堂语没有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看半晌,目光又从脸挪到手上,最后落实在了身后画案。
他走过去,旁边人往两边挪开给他让路,《九九寒梅图》被卷起来搁在一边,梁堂语从架子头上抽了张新的宣纸摊开,黄铜镇纸字中央捋平向四方。
墨汁入碟,笔头在笔洗中涮里一圈,舔墨下笔,无需勾线,行笔顿挫间海棠干枝浓叶墨骨天成。
当年那副《胭脂海棠》他画了半个月,仅能凭借自己的感觉来调色,满地都是废稿纸,他画了太多遍,对每一笔都烂熟于心。
魏浅予高兴他师兄能将那些恩怨搁置一边,又或者他师兄就从没怨过他。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