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像是她们历来的争吵一样,最终还是以沈杨青的妥协收场。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x?不低头。
上小学的时候,她不想让妈妈再婚,觉得丢脸。奶奶说一女不嫁二夫,你妈妈当年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你爸爸,嫁了一个小日本已经很过分了。现在居然又结婚,放在古代这是要浸猪笼的。
沈杨青皱眉头说奶奶现在不是古代了,结婚离婚都是她的自由。她们班上的人很多家长都离婚,奶奶说世道变了,现在的人都变坏了。
嘴里这么说着,但她私心里想着妈妈还是最好低调点,去民政局打个证就行。
结果事与愿违,妈妈明明是三婚的女人,结婚排场比人家头一次结婚还要大——用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脸都不要了,居然跑到东方明珠电视台上的旋转餐厅去办酒席。不但如此,还请了一堆外国人,真是丢脸丢出太平洋。不提那些日本的、欧洲的裁缝们,她还邀请了那个死掉的日本后爹的几个姐姐来观礼,甚至逼着她叫她们姨妈。
她们算她哪门子的姨妈?
妈妈穿着据说是自己做的婚纱站在台上和戴先生接吻的时候,奶奶捂住她的眼睛,跟她说有后爹就有后妈了,阿拉囡囡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沈杨青把脑袋埋在奶奶的膝盖上,一声不吭地流眼泪,心想我很早就没有妈妈了。
记得很小时候,她是和外婆相依为命的。那时候不懂事,经常问外婆妈妈去哪里了,外婆总是含糊其辞,直到自己被奶奶接走,才知道原来是妈妈为了赚钱出国去,不要自己了。
奶奶家比起外婆家小了不少,在沈杨青的记忆里,那间老屋子总是暗沉沉的,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因为家里住着一个残疾的大伯。大伯瘫痪在床上,所以身上总是有一股酸味,甚至有时候奶奶来不及放尿壶,大伯还会直接尿在床上。每到这个时候沈杨青就会默默地走出去,坐在家门口的青砖上。
住在这样的地方自然是谈不上舒服,她想回外婆家住。外婆家弄堂里有很多小朋友和她玩,他们捉迷藏,写王字,画丁老头,她和军军哥哥最好。但是搬到了奶奶家,就没有一个小朋友愿意和她玩了,他们说她是劳改犯的女儿,将来也是要吃官司的小劳改犯。
沈杨青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的爸爸,可是爸爸已经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而且对自己很好很好。爸爸说不要看他现在穷,很快他就要有钞票了。到时候他们搬到新房子去住,天天下馆子,让她做上海滩的大小姐。
沈杨青说她不要做大小姐,她要做迪士尼的公主。爸爸说一句话的事情,你老爸是国王,你当然就是公主。
爸爸果然没有吹牛,几个月后爸爸就当上了大老板,穿皮夹克,带美国蛤蟆镜,进进出出都坐小轿车。不是“普桑”,是“奥迪”,把亲戚们都羡慕坏了。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弟,简直不要太威风。爸爸给她买了很多新衣服,把她打扮得像是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灰姑娘——是参加舞会时候的灰姑娘。
爸爸说以后他们再也不在家里吃饭了,以后顿顿在外头吃。每次吃完饭结账,爸爸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捆用橡皮筋扎起来的百元大钞,轻飘飘地扔下一张,刻薄的饭店老板娘就马上眉花眼笑。
他们搬出了老房子,住到了有抽水马桶,有电梯的新房里。大伯被送去了一家养老院,单人单间,还请了一个24小时的护工贴身照护。沈杨青记得很清楚,那天从养老院回来,奶奶默默哭了很久。
她问爸爸奶奶哭什么,爸爸摇摇头,然后有个小弟进来跟爸爸说了句话,爸爸就走了。
她知道,爸爸这是“上班”去了。
和别人家朝九晚五的爸爸不一样,自己的爸爸总是突然就来了工作,有时候是白天,更多的时候是晚上,通常几天不回家。有一回她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黑咕隆咚的客厅里坐着一个更加黑咕隆咚的人影,她吓得想要尖叫,下一秒却被捂住嘴巴。
“是爸爸。”
听见果然是爸爸的声音,沈杨青开开心心地扑过去,然后皱起眉头。
爸爸身上的味道很奇怪,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沈杨青大了,来了月经,总算明白那个味道意味着什么。
很快新邻居们就猜出了爸爸的新职业,毕竟他带着那群小弟进进出出的时候从来不避讳人。新房子和旧里弄不同,人情本来就很淡泊,沈杨青再一次失去了玩伴,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奶奶找到了新乐子。
奶奶一头扎进了小区的棋牌室,连饭都不烧了,每天除了睡觉和去幼儿园接送孙女,就是搓麻将。棋牌室里烟雾弥漫,沈杨青坐在奶奶怀里。奶奶让她去摸牌,她就伸手摸了一张。
“自摸,胡啦!”
奶奶的叫声在沈杨青脑袋上炸开,接着奶奶拉住她的手背,嘬嘬地吻着,说这个手好福气,将来是要抓大钞票的。周围人哄堂大笑,说沈老太你儿子那么会赚钱,孙女还要怎么赚?奶奶说对对对,女孩么,嫁得好就行了,老公会赚钱就可以。
奶奶的手上戴满戒指,晃得沈杨青眼睛疼。奶奶塞了一把钞票到她手里,让她自己去买点吃的。
棋牌室隔壁就是小卖部,沈杨青端着橘子汽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咬着吸管的时候,看到她老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