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你也察觉有人,羞恼地关了窗,可那一眼,顾之言瞧见了,我也瞧见了。他很快就寻到了你,看了你的诗,那时候我就知道,顾之言肯定会替他心爱的徒弟找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他必定在陛下面前提过了,如若不然,你以为贵妃娘娘为何会突兀地给你一个清流女儿赐婚?”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曲悠诧异地想着,就算在之前的几世中,顾之言想为周檀说这门婚事,也是见过了那一眼。
可能连周檀自己都不记得,但那是他确实失神了的、惊天动地的一眼。
只要一眼。
曲悠唇边泛起一个浅淡的笑容,不远处的周檀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深深地朝她看过来。
“悠悠啊,”柏影贴近她的耳边,以气声亲密地说,“小皇帝不知道周檀的另一件事,等到他知道了……哈哈,你们未来也不会好过的……不对,不对,周檀早有临风亭那番打算,他还怕什么?他不怕,他不怕是因为他知道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柏影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说到后来曲悠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柏影手上再次用了些力气,笑着对她道:“你很感动是不是?你觉得你和周檀都是好人,能感化我是不是?说我不是纯粹的坏人……哈哈哈,还有一件事,你来猜一猜罢,你猜,周檀的病是从哪里来的?”
他突然说起这件事,让曲悠真的愣住了,片刻之后她才脊背发冷地反应过来,自从她嫁给周檀的那一日开始,周檀的病都是柏影照料的!
柏影却还嫌不够残忍,非要把话说完:“你猜到了是不是!他虽然受了刑罚,又遭刺杀,但毕竟年轻,身体本不该这么差的。在临安时,我不想让他回来,就能让他病到下不了榻,如果那时候我能狠下心来,不再尝试劝服,他早就死了。是我……是我经年累月地把他的身体越治越坏,坏到就算没有今天,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曲悠全然不顾他手中握着的箭矢,恶狠狠地转过头来,柏影及时收手,只在她脸颊处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
她这时的表情才全然变了,在微弱光下几乎扭曲,柏影瞧着她的面色,哈哈大笑,抬手便将她恶狠狠地推了出去。
“柏影!”
众人眼见这变故,连忙上前,周檀伸手接住曲悠,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柏影则张着双手,不管不顾地继续往甬道深处跑去,那甬道方才被爆炸触发,此时又横七竖八地射出好几支箭来。
几支羽箭没入柏影体内,在他衣袍上氤氲出一片血色,他一路狂奔到尽头,贴着那扇门费力地找到了开关,又回过头来,隔着火光遥遥地看了李缘君的尸体一眼。
有士兵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将军!他……他身上可能还有火药,我们最好先离开此处!”
燕覆当机立断,立刻带兵顺着来路撤退,周檀将曲悠打横抱起,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隔着黑暗的甬道与柏影对视。
“我所有的亲人,皆已弃我而去……今日葬身皇陵,也算是我的归宿……这世道如逆旅,你们自己保重罢。”
周檀没有多说话,朝他微微低头,算是致意,随后转身快步离去。曲悠死死攥着他的衣袍,感觉泪水簌簌而落,打湿了她的脸颊。
两人都能听见遥远的黑暗中传来的不成调歌声。
“我踏大河之水飘摇去,白日上京,九重鸾山……仙人赠来永安词,送我一路如寒星……”
身后传来沉闷的爆裂声响。
过去的一切,似乎都随着这响声永久地被埋在了黑暗的地底。
与此同时,山下简陋亭中的宋世翾喝罢了手中最后一盏冷掉的茶。
他站起身来,朝着远处爆炸声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目光中隐有忧虑。
罗江婷不明白他在等什么,也不能去催,只好攥着手中的帕子,有些心疼地拭去他额角的汗水:“陛下不必忧心。”
宋世翾回握住她的手,冲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安抚笑容:“朕没事。”
又不知是过了多久,一个浑身泥泞、带着火药气味的士兵自山顶打马奔来,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急急地叩了一个头,言简意赅地对宋世翾道:“贼人已死,幸不辱命。”
宋世翾终于松了一口气,又问:“先生与小燕俱安否?”
那士兵答:“无事。”
罗江婷听出了二人言语中的不对劲,但此时她能做的也只是顺着宋世翾的言语试探道:“陛下知晓消息,总归能放心了罢……说起来也不知贼人是谁,陛下本是来询问宰辅为何带兵出城一事,不想这贼人确实厉害,陛下也不得不为宰辅的安危考虑,当真是师徒情深哪。”
宋世翾柔柔地“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罗江婷心跳如擂鼓,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宋世翾居然毫无反应,不知今日的一切究竟在他们的盘算当中,还是意料之外?听起来柏先生和李缘君是失败了,那么……
她还在垂眸思考着,突然觉得颈间一凉,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却发现宋世翾不知什么时候拔了腰侧的短剑,在她颈间轻柔却又精准地抹了一刀。
罗江婷伸手去摸,摸了满手的血。
她睁着眼睛,直直地栽倒下去,方才还对她柔情蜜意的宋世翾此刻面如冰霜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甚至没有伸出手来,像是怕弄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