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如瀑。在他们身侧,葬礼的柴堆已经开始燃烧,青烟带着灵魂升上夜空。而她终于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只来得及跟他说了一句
还好不是你。
六
长夜已尽,天光破晓。
姚世荷等候在颍昌城西的树林之中。雾气缭绕,凝结在他雪白战甲之上。围绕着他的,是整整齐齐的八百名背嵬骑兵,均是全副武装,连战马也戴了眼罩,人人凝神屏息,所望的,俱是舞阳桥以南。
两日前,从西南方向飞来的燕子告诉常青,北狄已经拔营,共骑兵三万,步兵十万,直朝颍昌而来。这意味着,姚将军故意放出的“金翅鸟已经离开姚家军”的消息果然起了作用,敌人将其当作了绝佳的进攻机会,前来进犯了。
“他们以为我们此刻必定军心动摇,一击即溃。”
星光如瀑的那个夜晚,在父亲将释放金翅鸟的事实告知全军之后,常青也站到了姚家军的将士们面前。
“他们以为,姚家军之所以战到此刻,全是仰仗金翅鸟。如今金翅鸟已去,他们必将倾巢而来,力求毕全功于一役,适才我问过姚将军一个问题,现在我要再问问大家,你们每一个人——可愿降?!”
此问一出,顿时死寂降临,紧接着爆发出无数愤怒呼喝。
“若战,则九死一生,若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呼喝声中,常青还在轻轻地说。姚世荷站得远,可那一字一句,宛如在耳,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不过,从今往后只怕是连家乡的一碗面条,都未必能吃得到了。”
家乡的面条。
忽然之间,姚世荷只觉得自己重又坐在了桃花帐内,眼前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千齑面,金眼少女正在露出虎牙微笑,下一刻,却已经身在家中,端着那碗的人,换成了母亲,弟妹缠在她的裙边,讨着要从他这个大哥的碗里再多分些到自己碗里,叫母亲拿了筷子,作势要敲头,在空中悬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舍得落下去。
跟那日一样,他红了眼眶。
十万姚家军,多是鄂州子弟,战到今日,无人退过一步。往哪里退?他们身后便是家乡,只消退一步,所珍重的一切便会被铁浮图的马蹄生生踏碎。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张玉虎的血似乎还沾在上面,入手滚烫。身边的将士们早已喊了起来。
“不降,宁死不降!”
“愿随姚将军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常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面露狠绝:“好!既然如此,常某也愿尽微薄之力,助姚将军退敌!”
直到如今,姚世荷仿佛依然能听到那晚的呼喊声,连大地都在微微震动。
不对,地面是真的在震动!他忽然反应过来,朝身边的骑兵们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己驱动马匹朝前走了两步,自灌木的间隙之中朝外望去——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是金军引以为傲的铁浮图马队,它们三匹一组,被捆绑在一起,披挂着布满朝外尖刺的黝黑铁甲,便如造型可怖的移动堡垒。
姚世荷悄然无声地数着,同时跟身后的骑兵们打着手势:十五组铁浮图,十组步兵方阵,还有——他的手忽然僵硬了,等恢复过来,却是新的,艰难异常的手势:梼杌,一,二,三只。
在树林之外,被金兵所驱赶着的梼杌们已经过了舞阳桥。它们个个犹如披挂满身黑刺的巨象,步伐沉重地缓缓前进着,身体两侧捆绑着粗大的树干,毫无疑问是准备用来攻城用的。
姚世荷朝颍昌城楼上望去。自铁浮图出现的那一刻,城楼上瞭望的士兵便吹响了号角,现在,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已经架满了神臂营的弓弩,每只弓弩旁边都有三名弓弩手待命。此时,但见一名士兵高举起手中红边黑底的小旗。姚世荷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上弦声。
“准备——”
铁浮图的马队过了舞阳桥,便改变了阵势,以前后三排的长队左右排开。长途跋涉,本来该给人马休息的机会,但北狄如此急于求成,很快敲响了进攻的战鼓。伴随着那鼓点,黝黑的堡垒开始了移动,将那几只梼杌护在中央,朝颍昌城冲了过来。
“放!”
数百只神臂弩嗖嗖地射入了空中,划出弧线,又如同暴雨冰雹一般急速地坠下。但即使如此,骑兵的整个进攻战线竟然未受影响,仍在朝前扑来。
“放,放,放!”
两三次的弩箭过后,第一排的铁浮图多有伤亡,却很快被后面第二排的马队补充上来。姚世荷已经能望见黑布包绕中那些血红的眼睛。一向以沉默杀戮著称的铁浮图骑兵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发出战斗的呼号。
姚世荷紧握着手中的铁锥枪。还不是时候,他提醒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再靠近一点
“嘭!”
自颍昌城楼之后,升起一枚闪亮的烟火,拖出条长长的黄色烟雾。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攻击令!姚世荷举起了手中的枪,朝身后的骑兵们大喊:“愿死战者,随我来!”
“报将军!赢官人率八百骑兵杀入铁浮图阵,缠战数十回合,人马尽赤!”
“报将军,敌军以梼杌攻城,共十余次,为火球沸油所阻,城门松垮,恐不能久撑!”
帅帐之中,姚将军立在沙盘前,手中是两只袖珍的小旗。前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回来,眼见是紧急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