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几乎从没听他说过这么长的话,闻言缓缓点头,“将军所言有理,是我不通军事,考虑不周。既然如此……南下只携众将,不带兵马,如何?”
如今狄迈还未撤回,朝廷正是倚仗这些边将的时候,要是只留数人守城,其余众人都回京死谏,雍帝定没有胆子把这些人都一块惩治了。
至于秋后算账,大可以之后再说,与夏国之战绝不是一年两年能结束的,倒也不怕被卸磨杀驴。
吴宗义道:“大敌当前,想要兵谏,只能如此。宜早不宜迟,我即刻回去联络众人,只是能否说服他们,还未可知。”
刘绍瞧着他,想起当初自己曾想把他拉下马,借此向洪维民发难,一时无语,过了一阵才道:“不忙,明日一早,我与将军同去。”
他猜想虽然法不责众,但出头的椽子先烂,其他人或许能安然返回,主事之人定然躲不过责罚,他毕竟是雍帝的侄子,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总比其他人要好些。
吴宗义神色不大赞成,“你身体吃不消的。”
刘绍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等除去二贼,到时就是绝症那也好了。”
第102章一生襟抱未曾开(七)
一只凉手贴在额头上,刘绍迷迷糊糊,恍惚间回到上次生病的时候,往上抬了抬两手,却半天没等到人抱上来,睁开眼,就瞧见了吴宗义的面孔。
“啊,”他瞬间清醒,自己坐起来,晃晃头问:“到时间了么?”
“嗯,吃点东西再走吧。”吴宗义递来杯热水,另一只手里还捧着只碗,里面装着白乎乎的粥。
刘绍喝了水,没接粥碗,“路上再吃吧。请将军稍待,我换身衣服就来。”
吴宗义也不坚持,闻言就把碗放下,转身出门。
他关上了门,却不走远,面朝着院子,在门口站立着,听着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响一阵、停一阵。
他默默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一下下勾起,过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上,牢牢把住。
又过了好一阵子,刘绍总算慢吞吞地出来。
昨天还不觉着如何,这会儿让早晨的太阳一照,他那张脸白得像是张纸,只有眉毛和眼仁能看出黑色。
吴宗义问:“要不要再歇一天?”
刘绍摆手,“正好路上还要几日,就当养病了。”
吴宗义想来搀他,刘绍忙说不用,自己走到车架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吴宗义在车下问:“是不是还未吃药?”
刘绍嫌他婆妈,“路上再吃吧。将军,我先进车里了。”说着,一矮身钻入进去。
吴宗义又瞧了一阵,随后转身解下马匹,一行人便即启程。
刘绍为避人耳目,躲在车里秘密北上,不出数日就又赶回大同。
幸好这些天虽然旅途劳顿,身体却在见好,等回到大同,他几乎已经痊愈,只是看着有些憔悴,比原先瘦了一圈。
北军将领同他关系一向很好,见状都来问他。刘绍摇摇头,答非所问地道:“诸位,我是戴罪之人,本该回到长安,只是恐怕浮云蔽日,这一去就不能再回来。”
“我并非惜命之人,但有大将军、荀相在前,不能不心有戚戚。”他掩嘴咳了两下,勉力提高了声音道:“大将军戍边数十年,少年从军,须发尽白,几十年间为我北境之长城,保一方边尘不动,我大雍子民人人皆蒙其庥。”
“即便是夏人,闻大将军之名,也如雷贯耳,谁不称赞一声英雄豪杰、国之干城?他有如此大功于国,本该图画凌烟,叠笏满床,就是子子孙孙富贵传流,那也是应有之义。可结果如何?”
“前番贸然出兵,在座的诸位,包括大将军在内,都不赞同此事。可朝中奸佞为图一己之私利,钳塞言路,不使上达天听,不但不做准备就贸然大举北上,还全不顾两军形势如何,一味催促出兵,文书一日三至,急于星火。”
“后来战事不顺,他们为着洗脱自身的罪名,急吼吼地把战败之责一股脑全推到大将军头上,怕他不死,又编了那么多的罪款,说他里通外国,说他养寇自重,说他勾结内廷,说他包藏祸心……终致大将军父子蒙冤而死!”
“大将军秉性刚烈,不肯死于刀笔吏之手……当日情形,诸位也都做了见证。在座的各位,许多人上书鸣冤,可结果又如何?竟是不了了之!若非有豪侠之士血溅三步,那罪魁祸首至今还在逍遥自在,又能奈他们何!”
想起当日情形,北军众将无不下泪,有些性情刚猛的,口出恨声。
刘绍却没哭。大概是泪腺不大发达,他平生极少流泪,即便想要做戏,也时灵时不灵,这会儿显然正是不灵的时候。
“他们往大将军身上泼脏水的时候,满朝大臣,皆唯唯不敢出一言,只有荀相持正谔谔,当庭言事,使大将军的一腔忠勇得以大白于天下,不使其含冤九泉,饮恨无穷。”
“可如此之人,竟然也遭陷害!夏人虎狼之心,如何肯当真求和?他们故意在和议当中写上荀相之名,只是区区反间之计,可朝中宵小闻见腥味儿,便大做文章!为着自己能大权独揽,不惜颠倒黑白,为着中伤荀相,更又诬陷大将军,竟使其墓冢被掘,重又取出了太尉印绶!若是大将军魂而有灵,见自己身死之后,还要再遭此不白之冤,如何能够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