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放心大理寺?”
“不是大理寺,是交由大理寺之后,能干涉查案的就不仅仅是锦衣卫了,但我还想知道,高仲博甘愿替死的缘由,是否与此有关。可碰巧的是,如今高府的下人均是在三年前被换来的,高仲景之事问不出所以然。”
阮青洲止了声,看向他。
“说到这里,你能清楚我在顾虑什么吗?”
那双眼中多了种试探,段绪言敏锐地觉察到了,却坦然地将匿在丛林里的身躯暴露给他。
段绪言说:“高仲博身为朝中二品大官,理应不会在权势上受到胁迫,但他家中仅有一个胞弟,高仲景又是高家太夫人搏命诞下的,所以他替人戴罪最有可能就是为了高仲景。而高仲博特意更换府中下人,如此欲盖弥彰,反倒印证了三年前高府中确实发生过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秘事,所以高仲景假死入棺是真的。”
阮青洲的眼里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段绪言品着,继续道:“但恰在高仲景下葬那年,丁耿被冒顶入宫,要让冒顶那人顺利避过审查,高仲博定然要与司礼监打好关系,再想此次税银案中高仲博的举动,他刻意牵涉进了工部户部,宦官那方弃卒保车,受损最少,如此大致排查一番……殿下或许在担忧,高仲博护着的更可能会是东厂或十二监的人,要想知道他们之间有何联系,最好暂将高仲景假死一事当做盗墓案来查,如此一来,案子的主办权也能留在锦衣卫手上,不必担忧东厂插手。”
阮青洲稍眯起眼,逡巡似的看他。
“你一直都很聪明,”阮青洲说,“刘客从很会看人。”
段绪言只浅笑,说道:“奴才方才入宫一年有余,便得此赞许,殿下会觉得奴才是个威胁吗?”
阮青洲不否认。
段绪言的确是个威胁。一个逃难少年、青楼乐人、东宫内侍,自钱宅命案那时才跟在他身侧,如今却已对案情有了一套符合逻辑的猜想,实在是天赋异禀。
这人有不符合身份的冷静又聪颖,仅是露出一点微弱的锋芒,阮青洲便能感知到,这会是一把不好驾驭的刀。
可阮青洲需要这把刀。再重新培养一个可当作心腹的宦官,就要避开阉党的爪牙,从选人到用人,耗时太久。对他来说,若想趁早从刘客从手里拿下东厂,严九伶就是最好的人选。
“能为己用的刀,就不是威胁,”阮青洲缓缓眨了眼,平静道,“但若有一日,刀口转向了我这方,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变成废铁。”
这种沉静的狠意属实带着点让人把握不住的力度,段绪言很欣赏,他笑着牵来阮青洲的手,举至胸前,俯首将前额搭在他的手背上,如同皈依那般虔诚。
“奴才严九伶,愿把刀柄交到殿下手上,至死无悔。”
风过灯摇,两个身影却似定格在了树下,静在了这个深夜里。
阮青洲看着他,轻声道:“我会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诚请殿下记着吧,”段绪言眼眸微抬,缓缓仰起头来,“这是奴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出现殿下眼中时身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很是高兴。所以奴才也在想……”
话声未落,倏尔几声空响划过夜空,星火于云间留痕,阮青洲朝那处看去,却觉段绪言收拢了五指,将他的手往掌心里牵紧了些。
稍显诧然,越过段绪言的视线再又收回,阮青洲往他双目看去。
那人眼中的柔情,正不带收敛地、潮水似的逼过来,淹没他的去路,将他禁足在了原处,逃脱不得。
段绪言说:“殿下若能一直这么看着奴才,就好了。”
停滞的星火倏然化作一片澄光绽开,段绪言在灯下看他,身影像在刹那间被点亮。
“新年伊始,祈祝殿下福乐安康,百岁无忧。”
飞升的焰火自段绪言身后迸入高空,点染的光芒在明灭中热烈,碎裂开的星点落下,却是均数溺在了阮青洲的眸中,漂亮得如同火山喷涌时滚落的岩浆,带来了一场灾劫。
段绪言知道,从今以后,他们会是彼此命中的劫数,重则死,轻则伤,谁也躲不开。
第34章初现
天春二十二年,正旦已过,宫中近来传进了不少民间奇闻,但宫人口中讲述最多的还是城西渎神一事。
太后常年礼佛,最信这些,阮青洲在旁陪侍时听她说过一言两语,只是拜节过后又要祭祀,赶上迎春跑马时才恰好落了雨。
也正是迎春会因雨天顺延,正月十三这日,阮青洲留在东宫休憩,便让尉升去探听了消息。
尉升说:“说是正旦当日,城西道观的神像被砸,得罪了神明,因而附近百姓染上痢疾,成日不见好转,直至请来江湖术士做法之后,方有奇效,但医馆的郎中说了,得了痢疾,许是吃食或井水受染,只是百姓们愿意相信玄乎的说法,人云亦云,也便传进宫中了。”
阮青洲说:“宫人频繁议论此事,最易闹得人心惶惶,眼下流言都已传至太后耳中了,司礼监就坐视不管吗?”
“属下这便派人到司礼监传话,让各宫掌事严格御下,谨防流言惑众。”
尉升才走不久,天又落起了雨,阮青洲翻阅完公文,往廊旁的池榭行去。
池榭四方垂挂竹帘,随风轻动,落雨淅沥,水面涟漪层叠,他坐地静心听雨,听得久了,便也枕臂席地躺下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