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洲静看他片刻,说:“多留一时半刻,也未必能让你多说一言半语。”
“奴才还未开口,殿下如何知晓?”
段绪言一笑,垂眸兀自替他擦着手,道:“刘督主为人世故谨慎,纵使东厂权势过盛,他也不会因倒酒这点小事对一个小厮下此狠手,而奴才身为东宫内侍,又为何会无故在风颜楼里陪酒,还偏巧就与东厂起了争执。殿下是否想问这些?”
阮青洲不置一词,只看着他。
段绪言说:“奴才知道,殿下今夜会来自然是有要来的缘由。奴才不问,是出于对殿下的恭敬,但殿下不问奴才,或是在等奴才自己开口。”
“你很是大胆。”阮青洲看他,目光犹带深意。
段绪言隔帕轻托阮青洲的手,乖顺地抬眸看他。
“或也称得上大胆,但其实更多的是坦然,所以今夜之事奴才并非刻意隐瞒,遇见督主也确属偶然,但不论难言之隐也好,别的缘由也罢,只要是殿下想知道的事,今时或来日,奴才桩桩件件都会说。”
话语皆是诚挚,阮青洲却不信。
阮青洲说:“投诚时最忌讳模棱两可的搪塞之言,我向来只信证据。”
段绪言似也猜到,淡然笑道:“那殿下愿意移步,和奴才去个地方吗?”
——
段绪言带阮青洲去的是后厨。
此时主楼宴会渐散,后厨便也开始拾掇整理,刷洗声不止,烟火气也未散。
丁甚手里攥着段绪言带来的糕点,就坐在一旁的高凳上晃腿。四岁的孩童活泼稚嫩,身旁路过几人,他便会奶声奶气地道几声好,那模样甚是讨喜。
后厨地面泼洒的都是油污,段绪言没带阮青洲走近。两人就站在灯光稍能映到的地方,隔着敞开的门窗,看着那孩童。
段绪言说:“去年冬日,御花园曾死过一名宦官,就是这孩子的长兄,名为丁耿。丁公公原先与奴才共事,就在萃息宫侍奉,每逢月末便会托请邻里将俸银送回家中,但他家中只有一个病重的娘亲和尚且年幼的胞弟,自他死后,这一家老小便断了生路。”
阮青洲自是认得丁耿,他去南巡之前,丁耿还是罗宓的近身内侍,常来常往间,那面容也就看得熟了。再有罗宓出事后,他曾去了解过萃息宫的近况,所以也知道丁耿和段绪言之间闹过不悦。
可既然这两人不合,丁甚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阮青洲心中存疑,就听段绪言又说:“奴才与丁公公生过嫌隙,所以这些事奴才也是在他死后才知晓的。今年初春时,听闻丁母带着甚儿沿街行乞,奴才便将他二人带回了风颜楼,请求柳东家收留。楼中伙计多是奴才旧识,会帮忙照看,甚儿也懂事,平日会在后厨打打下手,奴才便每隔半月来探望他们一回。”
“至于今夜之事,是因为楼中繁忙,缺少人手,甚儿年纪尚小,不适宜在那种场合出入,奴才便想着帮些忙,也可以替他还些东家的恩情,”段绪言俯首言惭,“不承想会损了殿下和东宫的颜面。”
听至此处,阮青洲尚存疑虑,转头看向他。
段绪言穿的还是在风颜楼新换的衣裳,一身小厮打扮,身形风貌经这粗布素衫掩着却也不失彩,除却恭顺的态度外,没半点阉人的影子。
或许是净身的时日还不够长。阮青洲想着,自行打消了别的念头,目光往四下巡了一圈。
“你在还未入宫前,便是住在此处?”
“住了也有好些年了,这儿聚着的大多都是关州流民,俱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才卖身于此,就和……”段绪言停顿片刻,放轻了声,“就和奴才一样。”
“家破人亡”四字太过沉重,阮青洲动了些许的恻隐之心,没再说话。
南望看似富庶,多半是因夺下关州后,南望垄断了与西域的来往。关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军防不得不建,所以承担徭役的百姓一批接着一批被送至关州,可活着回来的却是少数。
为政者对此避而不谈。于是军防工程持续推进,徭役继续压迫百姓,关州土地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累累白骨。
对此,阮青洲听说过一些,但阮誉之从不让他接触关州的任何事务,他也无法知道全貌,所以这也是阮青洲第一次接触到从关州延伸而来的民生疾苦,没承想竟是在南望皇都的烟柳之地。
恰在这时,丁甚朝窗外看来。见到段绪言的那刻,一双眼睛霎时澄亮,都顾不及别的,他举着块桃酥饼,就往外跑去。
“严哥哥——”
段绪言蹲下身去接他,笑道:“今夜买不到桂花糖糕,哥哥只好给你带些别的了,还吃得惯吗?”
“严哥哥带的,都好吃!”
丁甚眨着眼,自手中掰下一块桃酥饼喂到段绪言口中,才略带羞怯地仰头偷瞄了一眼阮青洲,将手中余的一小块递过去。
“这个很好吃的,甚儿想给漂亮哥哥,漂亮哥哥也吃吗?”
“出言不可无忌,”段绪言往那柔嫩脸蛋上捏了两下,“这是太子殿下,要叫‘殿下’,不叫哥哥。”
丁甚噘嘴想了想,冲阮青洲笑道:“那就叫殿下哥哥。”
阮青洲莞尔,蹲下身,道:“叫哥哥就可以。”
丁甚说:“不行的,阿娘教导甚儿要讲规矩,不讨人喜欢了,就吃不到桂花糖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