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起身,那大屏的扩音用温柔但冰冷的女声念出我的排号和姓名,请我入室。我挎起我的布包迈进房内,转身关上门。戴着口罩穿大褂的医生坐在转椅里。
前头那一绺名字全是空号。
“你好。”他飞快的在电子病历上打了点我看不懂的符样,朝我点点头,“请坐。”
医生的鬓角修的齐整,十指润圆干净,我对上他的眼,猛然打了寒颤。金丝边眼镜底下的那双眼含笑柔温,他似在轻笑,眼尾捻出条条细碎的笑尾纹。
“最近还老做些奇怪的梦吗,精神头如何,情绪如何。”他熟稔地问出几个我已回答过无数遍的疑问,拿了本新病历本翻开,执起笔,也不问便替我书写上我的名姓和基本信息。
“精神头还行,情绪平淡,”我边说,他边飞快地记录着,“梦,还老是在做,奇怪不奇怪,倒记不太清了。”
圆珠笔的笔头卡卡作响,他的文字飞逸俊秀,我尚且看得懂。我疑惑他对我的熟悉,心里却又觉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不认得你。”
他稍稍一愣,又飞快地写下些飞舞的符号,摁缩起圆珠笔,朝我看来,眉眼弯弯满目和善柔意。这番不明的亲近善意令人心悸。
“你该认得我的。”他眼底的笑意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我看不懂的杂陈。
我不识得他,他偏认得我。
“我记得之前接诊我的是徐医生。”
“是啊,主任的确姓徐,不过徐主任这两个月到国外出差,最近几次接诊你的都是我,”像面对一个不明事理的迷惑幼子,他循循地解释道,“我姓周,本来还有一位周医生,夜里被派去支援救灾了。”
“这些事情你不该跟我说。”我厌恶他自作聪明的与我多话以充熟络,不喜他莫名的亲近的语气。在我这,他的确是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而在他那处我好似已接触过他多回。
作为一名医生,面对前来复诊的病人,只需尽忠职守遵从医德,谨慎仔细地看诊、问话,再与病人商量,住院、服药,还是抽血、取尿的做些检查,无需与我多话,说些他们医生几个朋友间的事。
“对于细枝末节的小事儿还是记得很清楚,甚至对分秒掐算的过分仔细,但是仍会无规律随机呈现间接遗忘并本人并无知觉。”他看透我的所想,轻舒气,右手倒握着圆珠笔,向着桌面不断地上下摁动,浮跳的噪音充斥不大的诊室。
因为厌烦那样的噪音,我抓住了他的手腕,拿走安放好他的笔,而后坐回了办公椅中,往后背一靠,滑出一段距离。
“脑功能正常,多梦见幻,梦中多见真实并且有所重复,情况并无好转甚至极端恶化。”他还在絮叨,双目流露得神情依旧温和柔善,他盯着我,询问我的意思,“住院观察或者加大药量。”
“吃药。”
我不想再跟他多话,接过新病历,按着他开的药单去取。
时代演变的速度将我狠狠地甩在后头,支付药钱也需要用机器才更快。我摆弄着面前一人半高的机器,需要办张新卡并充钱,按步骤一步步顺下来却半天不见它吐出我的卡。
“我来帮您。”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戴着口罩在大厅周围不断地忙活帮忙,身上红色背后彰示他志愿者的身份,只见他接过我的身份证和纸钞,麻利地点戳后将证件往指定的地点一扣,又将钱一张张地递进,待机器吸走红色纸币,屏幕上显示充值成功,他又替我缴了药费,才终于吐出一张新卡和一张支付凭证。
“谢谢。”我收起证件,仔细地看清支付凭证,才明白那位周医生给我开了些什么药,“请问取药往哪边?”
少年不知怎的盯我愣神,幡然惊醒后连忙向我指明药方所在。他的秀英的眉眼沉浸在喜悦中,他高高地举起双臂挥舞不知在向人群外的何人示意。
他伸长脖颈,激动地挥舞双臂,反射着银光的小十字架从他的衣口跳跃而出,在他赤红色的胸膛前明晃晃地跃动。我赶忙别过头,搓揉酸痛的双眼。
如血般的颜色加之银白的光闪,顿看的确扎眼,而我却感到一阵诡异的熟悉,身体下意识的感受到恐惧带来的寒冷,背脊发麻,紊乱的情绪怪诞地促使我逃离。
时值近午的医院人拥,除去医生护士等更有病人家属、递送外卖的蓝黄衣来往,我在拥挤的队伍中跌跌撞撞,少年护着我走出人群,在队伍的末尾,我见到另一个红衣少年,正拎着志愿者们的午餐在逼仄狭小的角落中发放,少年便与我作别。
帮助我的十字架少年也许家中有人信仰天主,又或不过简单一件饰品,瞧着眼熟,该是在小商品城哪家小首饰店无意瞟见过。
“……居然自己来医院看病取药了。”在喧哗吵闹的人声中,嗡鸣的耳边勉强能够捕捉辨析他们的谈话,“……能好,……高兴……”
当我艰难地挪步,两个少年已在墙角寻了空位,吃起一荤二素的盒饭,含糊不清的说着他们的谈资,而我照着单子取了一堆药品,塞进布包里,出了医院。
毫无遮掩的惊诧和紧随而来的喜悦令我讶异和困惑,我开始怀疑今天是否不宜出门,从司机开始到面前这个小志愿者都在完全不避讳的状态下对我展现出我无法理解的关心与贴近,皆令我悚然警惕。
疑神疑鬼是我大小养成的恶习,其实也不能全归罪于我,也要怪数年身边怪事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