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陪笑道:“太后说笑了,豪门千金轻易连大门儿也出不得,何况咱们宫里的金枝玉叶,哪里来的历练呢?”
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靠在手边弹花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话虽这样说,然而她们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隐隐有些猜到,也不便点破,口中笑道:“太后这话说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时可沉稳多了。”
太后含笑向我,又叫孙姑姑赏了盘蜜橘在我面前,道:“哀家虽不知你小时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当初也不会逊色。”说罢停一停,摘下手上一只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拢在玉娆腕上,那镯子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还不快谢太后,这可是她多年的爱物儿了。”
玉娆忙谢了恩,太后悠悠道:“凭什么好东西也要看给谁用。这孩子很好,红酥手遇翡翠镯,总不算辱没了这镯子。”说罢看之不足,又叫孙姑姑取了一对事事如意簪来,向玉姚道:“身子太单薄了,装束也清淡,只给你润色妆奁罢。”
眉庄与我皆不意太后会如此喜爱玉娆,目光相触时皆有意外之喜,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眉庄半靠在椅子上,拢着杏子红的团锦臂帛笑道:“难得太后这样喜欢这对姐妹花,不如为她们在京中择个婆家可好?日后也好和淑妃常常见面。”
太妃有些讶然,道:“还没婆家么?”
眉庄道:“淑妃爱妹心切,哪里舍得把她们嫁在巴蜀呢。”
太后闻言不觉失笑,“好!好!咱们这对天聋地哑的老婆子没旁的本事,保媒说亲却是最好的。”
太妃连连颔首,笑道:“正是。如今咱们正好放出眼光来挑挑。”
我剥了个蜜橘递到太后手中,接口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经长成,虽说还要留两三年,可是总要挑起来了。不如太后先过个瘾,拿了玉娆试试手罢。”
太后一手指着我,掌不住笑道:“什么淑妃,竟越发猴儿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却说的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说罢一径对玉娆说:“得空便来哀家宫里坐坐说话,平日除了你姐姐宫里,淑媛、敬妃、贞贵嫔处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踌躇,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见面又是一番行礼规矩的麻烦得紧,无事就不必让她们到跟前去了。”
【三、寥落悲前事】
如此闲话了告退出来,彼时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庄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竟是咱们多心了。我看太后和太妃见了玉娆片刻说不上话来,心道坏了。谁知两位却半分也没想到傅如吟,还很投缘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纯元皇后,此刻玉娆得太后眼缘,多半是让太后想到了纯元皇后的缘故。我看一眼兴高采烈的玉娆似一只轻灵的蝴蝶翩迁于上林苑中,安慰之余亦轻轻叹息了一句。
眉庄兴致颇高,指着一处的银桂笑道:“你初进宫时棠梨宫里的金桂甚好,如今看着这银桂竟也毫不逊色。”
我凑近嗅了一嗅道:“的确不错,更胜在香气清雅,闻之五内俱清。”说着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几枝,预备着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儿。
正说笑着,却见前头一位宫装女子携了几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里赏秋。待走得近了,却见是祺嫔。她自禁足出来后,再不复当年之宠,亦深恨于我。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给淑妃娘娘请安。”
她心内不忿,又有些气性在,不肯自称一句“嫔妾”,我当下也不计较,只道:“祺嫔起来。”
玉姚闻得“祺嫔”二字,又听她自称“管氏”,身子微微一摇,不觉脸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脸庞,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你们兄妹长得很像。”
祺嫔微微疑惑,细细打量她两眼,旋即明白,不觉扬唇冷笑,“二姑娘回来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两个洞来,口中却笑道:“有个好消息还不曾告诉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怀州曹判的女儿蒋氏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娇妻美妾,当真是托赖淑妃与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渐深,语气愈加轻柔,“哥哥娶亲的日子,正是姑娘与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达,这日子可真当是个好日子。”
她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容色愈发艳丽。正得意间,却听“啪”的一声,一记耳重重扇在她脸上,正是一脸忿恨的浣碧。
祺嫔登时大怒,却也不敢立刻还手,顿足指着浣碧道:“好!好!凭你一个低贱奴才竟然敢掌掴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住我道:“淑妃这般纵容下人,如何能协理六宫,嫔妾要向皇后申诉,嫔妾不服!”
浣碧满脸怒容,厉声喝道:“娘娘面前,凭你也敢称二小姐‘姑娘姑娘’地这般僭越!便是庄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称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来了!你可是想越过了太妃去么?圣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主如今这番模样儿,必定是父兄不教之过了。奴婢虽不识礼,却也劝一句小主,别行动丢了你们管家的脸。纵然都知道是没脸的,好歹也给父兄存一点面子。何苦来哉,谁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儿是踏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为了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诉,我们便也去听听是谁不知礼数不敬太妃。”
眉庄盈盈一笑,嗅着手中一枝金灿灿的桂花,击节赞道:“好,好!去了一个伶牙俐齿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来了,且句句在理,是读了好些书的样子。”
我亦不去理会祺嫔,只向眉庄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这丫头行动就抱着书,夜夜点灯夜读,快要读出个状元来了。”
浣碧红了脸,“娘娘说笑了,奴婢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眉庄眼角飞扬,“你调理出来的人儿,能不读出几本四书五经来么。”
我笑着拉过含悲的玉姚,含愤的玉娆,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两个小冤家烦着都不够。如今玉姚和玉娆来了,她们三个在一处读读书也好,正巧有个伴儿。”
我们一径说笑,只把祺嫔晾在一边。过了许久,祺嫔再忍耐不住,扬声唤道:“淑妃……”
眉庄缓缓转过头来,疑惑道:“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