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徐觉不愿主动与我搭话,我问他的话,无非是徐萼的死,戳徐觉这小孩儿的痛处。我拐着歪的套徐觉所知的、我不知的。
徐觉这孩子面上沉气,心里稚气未脱,打小由徐萼宠护着,除了学医制药配方的累劳和在教鞭的促催下偷偷抹过小娃都流过几滴的眼泪,这孩娃也没吃过大苦受过大罪,也从不哭鼻子。
他摘下蒙了山间水雾的眼镜,抬手拉袖口抹干净了镜片。我亲眼看他的眼眶里蓄的盈盈水落出了几滴泪,徐萼作为他的老师与养父,徐觉嘴上不善言,心底里认死理。
我谅解他将徐萼的死归咎于我的过失。我不大清楚我过失的具体如何,我甚至不认为我存在过失。
旁人责怪我的作恶不自知,其中不乏与我关系稍近的所谓亲友,他们不分青红的把自个的不忿与现世所受的气怨撒泄,恰好抓住我脱不了干系的事端把柄,或许这就是我的罪过。
徐家堂里的大木板桌裂满了粗缝和细密的纹裂,缝隙中塞满黑糊的药垢。是徐萼从前捡药配药捣药的地,自他幼年随爷祖学医,最先干的活就是替人分捡药草,再慢慢地按照他爷祖交代的要求,剁节块、磨末粉,再分装进满墙的药柜里供取用。
相传这木见证了几代徐家人从稚子初学至名扬一方医术精湛的良医,徐萼依偎着这木长成,如今轮转到徐萼之徒徐觉的手中。
我们之间话不投机,他缄默着进里屋内院煎药的地方烹煮了壶山野里摘炒的粗茶,端了热气腾腾的白瓷杯递上木板,请我坐木边中内凹的圆木桩子,徐家代代坐于此授后嗣分药制药的要法。而徐觉落座旁侧,小而椭圆的桩木半新不旧,质地易碎故常寻山间年少常见的死木作换。
两块木桩挨得不近不远,恰是一位先生能够教授徒儿的最好距离,不疏远不过密。徐觉坐下时刻意的弯腰将矮一截的木桩凳拉得离我远些,他不愿意多与我亲近,他不似徐萼对我抱有好意。
相反的,徐觉甚至对我饱怀恶度和愤懑。他生来性子稳沉,面上闲淡无澜,不成熟心智与杂陈的情绪藏掩在他淡薄而严实的故作镇静下。他斟了杯滚烫的热粗茶,也如徐萼似的灼而不觉,硬生生地灌进嘴里、咽下肚里,炙痛由喉腔延至胃腹。
听徐觉所言,徐萼那日强忍着肚里的倒海翻江进屋,趴倒在这板木旁,不断地呕吐、咳嗽,呕出了一滩滩散发热气和腥臭的团块状物。类似剁碎的肉糊重新胡乱粘合后的肉团,掺着酒精和胃酸混合的臭味。
园里栽植的水栀将开从花眼里飘露的甜香和透浸进厚木层层年轮中的药香苦堪堪掩盖住那股教人作呕的臭气,徐萼颠撞着回屋摊躺在榻床之上,不肯服药做挣扎,气息奄奄没能熬过几个时辰。
回光返照间,徐萼竟能直起身走下床摸到窗前,他没了眼珠瞧不见东西,推开木窗向外探。他伸出手去,夜里的寒雨滴在他的手掌心,顺着他手心深嵌的纹路溢出。长久不做活荒废的手厚茧渐薄,寒凉深沁进他的皮肤、筋骨、肉血。
他在夜里没了气息,最后半刻他彻底的平静,徐觉在旁侧看着他呼吸平缓,赬颜异常。他有学医者大限将至的基本预感,这仿佛是徐家一脉诊人治病所累积而播传下得独有天赋。
乌檐瓦沿涌流水连条的倾盆刻,东南边远处的山头闪辟出道龙息,青紫在迅速地割裂黑夜后顿刻褪为亮白碎散在山天间。昨夜我思绪重繁,总有怪念侵扰我的脑海,召醒许多琐碎的破事。
稀碎的往事搔赶走我仅有的丁点困倦,昨晚在未拉拢的窗帘隙间我看着那条离得不远的长龙,被惊天动地的轰隆骇到一惊,蜷着身子紧闭着眼。
风雨雷电不会使我惊惧慌恐,但我却不愿面对死亡的真相和骨感刺痛的现实。我不敢再回想忽临我面前的惨死,可当徐萼疯癫地酗酒和啃食各种虫毒果药时,我的直觉叫嚣着指出他将迎来的死亡。
我去见了躺在厚棺椁里的徐萼最后一面。我亲手揭开了内室藤床上的白布,还未封口的棺里躺着具经过一定处理延缓腐烂的遗体。
徐萼的面青白发灰,颊面深深地凹进,他安静祥和地躺在棺中,行进到最终的归宿,干瘪的胸口前放着污了几层血垢的细链银十字。
只隔了小一天的时间,十字上边氧化发的黑、凝的血更重了些,我俯下身捏了捏他叠在下腹前冰凉的双手。错觉般的,我好像触到了他掌心的余温和还在流淌的粘腻的温血。
「那个十字,」徐觉的手指向徐萼的心胸口,眼睛死死地别开不肯看,按照徐萼临终前的嘱托完成他与我最后的一丝交集,「是他留给您的。」
徐觉道他那时默声地立在徐萼几尺外,听着他无端的低笑演变成痴癫的狂笑,他笑得越发狂猖,跌倒撞在窗棂旁。他不许徐觉扶起他,他手中紧抓着肮脏十字,锋利的棱角刺扎进他手掌心的皮肉。
满手的血流不止,他又笑又咳嗽又呕着血,十字被他新染浸了腥血,在夜里的寒风雨中,在雷电轰隆和即逝割裂黑暗的亮光中结成新一层不堪垢。
徐萼将这浸染过于错和他将亡鲜血的十字交还于我,我从徐萼的胸前捏起那比起从前沉甸许多的十字银架,看那乌色无光的细链无凭的晃动。
我拿指甲挑开一点表垢,也还能瞧见内室晦暗中顶上的不甚明亮的冷白灯光照的那处缺口闪烁的如初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