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上眼,便不会看见我,我瞧着你就是了。”
昀凰从他身后伸手将那枚黑子接过,轻落在棋盘上。
尚尧抬头,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纤手,似一梦方惊,依稀未醒。
他怔怔捉住了这只柔软的手。
她指尖剔透如有光华透出,丝丝凉意沁入他掌心,却如一点火星,燃起心底的火……他蓦地握紧,将她的手真切握在掌心,不让她如幻影消失。月色透帘而入,照着眼前人,她的身姿似倚非倚,眉目似忧非忧,唇间轻抿了一抹温柔。
“昀凰。”他唤她的名。
“我在。”她低低应了他的呼唤。
“你为何在此?”他问得这般痴气。
昀凰叹一口气,“为你。”
他伸手揽了她,一言不发,低头审视她的眼,鼻尖轻掠过她脸颊,温暖气息撩过她鬓丝……揽在她腰间的手,蓦地狠狠收紧,将她压向自己胸膛,嘴唇贴了她耳畔,仿佛含住世间最稀有的珍宝的唇间,“为我?”
昀凰侧过头,如丝目光隐在浓睫下,一字不答,以唇迎上他的唇,将言语封在一声悠长叹息里,叹息旋即融化在唇舌依依的缠绵里。
闭上眼,真真假假便都看不见了;敛了声,是是非非也不必说。
一息一纳间,两心仿佛在同一个躯壳里搏动,肌肤血脉骨骸都化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喜悲都有彼此心知。
案上棋局摆得零落不全,黑白子各自零星。
那一枚被她接过的棋子,恰落在应属之处,尚尧喃喃道,“你也还记得这局棋。”
他的语声沉沉,坚实双臂从身后将她环绕,胸膛的温暖驱散了她自外面携来的寒意。这棋局又怎么能忘,见了濯雪亭,见了他对雪独弈的背影,她便猜到了他面前摆着的是这幅残局。昀凰心绪起伏,缓缓笑道,“当年亭中残局,胜负原不可知。”尚尧一笑,取了一枚白子落下,漫不经心道,“若不是你来,自然是该我胜。那时藏了这记杀手,父皇没有看破,只被你看破。”
“父皇”二字,已经许久不曾听他提过。一直以来在他口中,只有先皇,没有父皇。昀凰心中触动,望了棋局,旧日光景历历如在眼前。
“那是你我第一次对弈。”尚尧语声微顿,一字字说得平静无波,“也是父皇与我最后一次对弈。他棋艺平平,又好胜心盛,我总要暗里让着。后来被他觉察,不许我让棋,我倒不知该赢还是该输,越发小心翼翼。”
尚尧垂目望着黑白之间,纵横分明的棋盘,语声越沉越低,“陪他下棋的时日,犹如隔世……如今再没有人能让我陪他小心翼翼的下棋了。”
名为父皇,实为叔父的那个人,早已化为宗庙里一个肃穆的谥位,却在今夜这样的时刻,被忆念起来。
“他待我虽疏离,亦有过亲厚。不知身世之前,我勤勉精进,想做一个最好的皇子,不为皇位,只为得他一句嘉许。知晓身世之后,我才明白,无论做得再好,也终究不是父皇的儿子。”尚尧低沉语声平缓如冰面下的湖水,唇角带了一丝自嘲的笑,拈在指尖的一枚白玉棋子,随着话音落下,生生被他捏得迸裂了。
亭中幽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线条起伏如斧琢寒冰。
君王的威仪并未遮掩住他容貌的俊美,异域的倜傥与齐人的坚毅混合成他独有的摄人容光,这副容貌却也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晦涩的身世。
昀凰望着那枚破裂的棋子,一缕辛涩自喉中弥散,涩得令她说不出话来。萧杀此夜,残月照雪,常人对月思亲,天家却是灭亲。
她也曾有一个称作“父皇”的人,那副久已模糊的面容回到脑海,麻木中竟也有些苦涩。那人的生与死都不曾触动过她的喜悲,只有母妃一个人带走了她所有的亲恩。昀凰想着,她尚且有母妃,他却只盼真正拥有一个“父亲”,一个如山如海般包容守护着他的父亲,令他钦慕,予他慈爱。
“如今朕倒是有了父亲,真是好一个慈父。”
父亲二字,从他薄削双唇间冷冷吐出,没有一丝温度。
昀凰抬眸,屏息,在他琥珀色瞳孔深处看见了森寒杀机。
“你看,这便是朕的好父亲。”
他广袖扬起,袖中一纸密折轻飘飘掷在棋盘上,鄙冷如弃秽物。
破晓之际,天光如剑刺破层云,照耀着皇城内外,天地间只存肃穆的黑白二色。
北国之雪,覆盖了千山层林,从巍峨天阙至万户瓦檐,尽皆茫茫;万民缟素,衣冠尽白,百官庶民都为太皇太后服孝,护送梓宫回朝的仪仗,从燕山行宫一路蜿蜒而来,魂引素幡遮天蔽日,浩浩茫茫的队列中,中间五列骑卫,列阵森严,鞍辔尽白,左右两翼各四列仪卫随从步行,行间进肃穆无声,整齐划一,宛如一个庞大的白色军阵从天而降。
胡校尉站在北门城墙后,放眼望去,头皮一紧,第一个跃入脑中的念头便是,这分明是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军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