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南风馆还是照旧的热闹,一年又一年,铁打的小倌,流水的恩客。风月坐在螺钿镜前,任小山执起一把墨发梳理,看着镜中的自己,从眉骨到鼻翼,再到下颌,无一处不被人称赞,无一处不被人呵护,这副衣袍下的身子,也早已不知承了多少人的雨露,一晃眼,竟是十几年倏然而过。
有些倦了呢……
小山见风月今日一反常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陈玉梅那丫头这几年长大了,虽然长的不好看,出身也不怎么样,对少爷这份心倒是难得,少爷……觉得呢?”
风月道:“人家一个良家女子,跟了我算怎么回事?”又转过来看着小山道:“依我看,倒是挺适合你的。”
小山本想试探风月的心意,没想到这话头竟转到自己身上了,脸涨得通红,赶紧连连摆手,“我跟那丫头又算怎么回事?我……我是要跟着少爷的。”
风月笑道:“你也这么大了,总不好一辈子跟着我,还是寻个意中人成家才是正途。”
小山看着风月,眼底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半晌才道:“那少爷的意中人呢?”
风月一愣,转过身去,避开那炙热的目光。小山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那个人,一进来少爷就护着他,得罪了老爹,得罪了王婆……”
“连罚他关禁闭都不忍心,派人送吃送喝的,连恩客找麻烦都要挡在那人前头……”
“小山跟着少爷三年,见过多少人为了少爷一夜寻死觅活的,却从没看见过少爷像对那个人那样……”
“我倒想问一问,那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把少爷的心都给勾走了……”
小山兀自说着,到最后竟是拖着哭腔,泪水止也止不住。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风月看着镜中已哭成个泪人的小山,蠕动了几下唇,不知该说什么,终是吐出一句:“我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任何人,”像是说给旁人,又像是说给自己。
不知为何,今晚的风极温柔,伴随着柳枝的气息,好想是在倾诉衷肠。
风月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锦袍,青丝用软巾罗纱缚起,没了那般艳丽红火,眉目间多了几分温润。他站在回廊的转角处,不时看一眼那后方的通路,直到那回廊的尽头出现个小小的身影,托着木盘,似穿山拂柳而来,风月的眼里忽而亮起光来。
李静训老远就瞥见前头立着的人,只是这样出尘的打扮不曾在馆里见过,叫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待走得近了,才发现竟然是风月,心下咕咚一声,这是后院到前厅传菜的通路,倌人们一般不会来此,这人出现在这里像是刻意的。心中转了几个圈,明白这人定是哪根筋又不对了,来找麻烦来了,便放慢了脚步,在离那人五六步的距离停下,道一声:“风月少爷。”
等了半晌,不见头上那人说话,李静训疑惑的抬头,却见那人与往常甚不相同,过去见了自己总是明讥暗讽,发上一顿脾气惩治自己一番,今日却面色平静,眼神似一汪春水,给风一吹,便荡起涟漪。
“这平安签,是玉佛寺的主持开过光的,你……收好了罢。”
第16章
那签文用黄纸包着,折成对角,搁在托盘里。李静训看看签文,又看看风月,一股异样的情绪升腾,那人却没有多言,眼中似暗藏了什么情愫,却遮遮掩掩的不肯露出来,只转身,躲闪似的离去。
这厢三尺高的看台上,媚璃倌人正翩翩起舞,他轻纱半笼,窈窕细腰,故意滑落的衣衫,香肩半露,极尽挑逗之态,朝座下的恩客们抛去媚眼。
寒霜倚在台后的廊柱上看着台上的表演,自从那次他惊艳翻红以后,便好几个熟客总是点他牌子,他又素喜安静,渐渐的也不再到厅中去示人了。风月缓缓靠近,“你倒是躲清静,躲到这里来了。”寒霜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转过头,眼前一亮,“你今日倒是不同,还跑到这里来了,怎么南风馆的头牌竟也要上台揽客了?”
风月只道:“我们这样的人有哪一夜能自己做主的,上不上台有什么区别?”
寒霜凝视着他的眼睛,“这话可不像你风月少爷说出来的。”
风月看着台上的媚璃,舞至正酣,曲乐从急律渐渐轻缓,媚璃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一颦一笑,一姿一态,无不在向台下的男人们展露着这个年纪的娇嫩美好,风月的眼神恍惚了,再一看,那舞池中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十几岁的自己,也是这般调笑着,魅惑众生,顿时,如气管里堵上了一团棉絮,只觉得难以呼吸,脚步不稳,寒霜见状赶紧扶了他坐下,拿出帕子拂去他额上的细汗,又絮叨着一时要去请大夫,一时责怪小山怎么没跟着,风月按下他的手腕,淡淡的说:“不必了,”只倚在廊柱上,低头不语,寒霜一怔,随即手渐渐抚上了他的背,二人相坐无言。
“你知道吗?有个人,要给我赎身,”过了一会儿,寒霜打破了沉默,风月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什么人?怎么瞒得这样好?”寒霜避开他的目光,眼底有一缕柔肠,“是个熟客,跑生意的,有几年了,家中有几房妻妾,他没有怪癖,也不折腾人,对我……倒还算实心实意,他在京郊有几处宅院,收我做个外宅,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风月道:“这人若是靠得住,你想好了,跟他一辈子去也无不可,只是这世间的人多是薄情人,热着一张脸,冷着一颗心,这边与你情到正浓,那头又不知招惹了几人,就算是现下一心一意,也难保将来不趋炎附势,随意寻个什么由头,就将你弃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