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座位区的时候真没想到是他。
是,我知道这批油浸乾蕃茄的肉软了点,可是蕃茄皮的韧度还是挺有个性的。我将绿橄欖换成黑橄欖,青草气息少了,却自问黑橄欖熟成香气带来另一番风味。寻不到redbataan,我用了常见的生菜,叶片较厚,甜味有馀而苦甘不足,对多数东亚人来说,不是正合口味么?我对这次烟肉的脂肪分佈也不到最满意,然而想想养生风潮嘛,就这么一餐少吃点肥肉不好吗?
再说,我卖的是创意融合菜式,实验、游戏,才是王道,又未标榜哪一国、哪一地的料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开张一年不长不短,熟客十来位不多不少,我对自己的创作,信心不大不小,还是有那么一点。
只万料不到,今天竟是你来挑剔我。
一瞬之间,我无话可说,几乎弃械投降。
全球化浪潮里,去哪儿都方便,看你拉着个行李箱,不是刚刚下机,便是要前赴机场。这么多城市,这么多餐厅,你哪里不好去,偏偏上我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店来了?
定了定神,换上自信笑容,大步往前。姑且当作这是开张迎来的第一个专业食评家吧。说不定以后真的有美食家慕名而来呢?单单为了凡夫俗子成名的那十五分鐘(至少我这一生还未有过那十五分鐘,配额仍在),现在便要好好锻鍊。
脑中演练他会批判的环节:蕃茄、生菜、橄欖、烟肉,一一想好应对之策(当然不是上面耍赖的那些藉口)。店面太小,还没演练完,我人已站在桌前了。如果等会儿我被驳倒,全要怪罪这地段店租过高。
「您好。」我灿笑着打了个招呼,作倾听状,就把球发回去了。面对食客投诉这种事,先发不能制人,必得谋定而后动。
──说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今你是不是还真那么懂得吃?
他也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看上去完全不认得我。你失忆了最好,希望你连从前的本事都忘光了。
「我第一次来,你们的菜色非常impressive,单这个starter就已经很棒。不加糖的黑芝麻蓉配上冰镇薯蓉,很有创意,那几片结晶海盐也下得非常好,口感和味道都照顾到了。」他望着空餐盘,回忆刚刚下肚的菜色,眼神颇不设防,看上去的确非常享受。
「谢谢。创意料理最怕大胆过头,让客人不能接受。您喜欢就好了。」
你既先礼后兵,笑里藏刀,我也保持风度。讲甚么英文呀?我最讨厌说话不中不西的傢伙。起源自西方的专有名词就罢了,平日讲话又何必做作呢?yourfatherme也是留过洋的,曾经长达fouryears连dreaming都讲英文,一回到华人社会,立即切换语言模式,you一个sentence中文讲到尾好difficult吗?
「那道紫苏凉拌黄蕃茄也好爽口!剁碎的chives放在这里,简直是画龙点睛啊。大热天吃起来正开胃。」他很动情地说,「当中有一点点鲜甜味,是放了甚么?chickenstock吗?」
「是呀,是放了一点鸡汁。」如果不是座位区回报这人尝到沙律时表情诡异,我差点要被他收买。身为餐厅初开张的生手,遇到愿意向你探讨烹飪门道的客人,又对你的料理享受得这样一脸无邪,我都想拉张椅子开瓶白酒陪他聊了。
「不过……呃,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想问问……」
好了好了重头戏来了。记忆之中,你如此结巴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听你这样吞吞吐吐,便知你跟着要吐槽我。且听听你要批评甚么,蕃茄生菜橄欖烟肉?餐巾洗得不够白?桌上摆的是塑胶花不是真花?
「……这盆沙律……橄欖油的味道,好像,似乎……」
橄欖油?
……啊,我死了,橄欖油!
好,你赢了。我立刻想起厨房新来的助手小棋。试菜时她就曾将混合橄欖油加在沙律,我低头一望,沙律盆里只剩些许澄黄油滴,不是特级初榨橄欖油微微透青的黄绿色。方才一时鬼迷心窍偷懒,请她代为淋油,也不曾检查。那瓶混合油是早期试手艺时低温炒菜所用,绝不可流出至客人的餐桌,本就不应摆在厨房惹眼的地方,甚至该丢了就算。考量成本,终究没丢弃,万想不到酿成大错。
客人挑剔甚么我总有话说,但眼前这是原则上的大错,谁也不该担罪,我就是当场切腹也来不及了。
不,更实际一点的方法是将这人客灭口了。若让这人活着走出餐厅去,四处宣扬我把混合橄欖油加在沙律里,我还用做人吗?
「是我的疏忽,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深深鞠躬,掩饰恶念,「我重新做一盘给您,前菜完全不计费,另外招待您一杯白酒,这样好吗?真的很对不起。」
他伸长颈子,像要从我的额头和餐桌的缝隙间找出我的脸,好正对它说话,「这倒不用了,吃得太饱就吃不下主菜了。我只不过……随便讲讲,不要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