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的话音戛然而止,顿了几秒后,生生转了个弯,“反正你小心一些吧,别和这种身份的人扯上太多关系。”
白落秋静静听李富说完,没急着反驳什么,而是把手里的报纸一下一下轻轻折好,放在手边。
“你也太想多了些。”白落秋淡淡开口,“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雒五这样心思目的的人多了不说,一双手的数绝对有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出过岔子?”
“他们的身份不好招惹,我也懒得得罪人,多推脱推脱,等他们新鲜感过去就好,这次也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李富见白落秋看的如此明白,终于彻底放心。
这个世道,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再有名的戏子也命贱如草芥,他真的不想再见到白落秋因为这种事受到任何伤害。
李富看了眼白落秋盖着厚厚毛皮褥子的双膝,心里涌起一阵悲哀。
对于唱戏的角儿来说,身段与唱腔都是必不可少的技艺,白落秋的身段简洁爽利,优雅干净,被无数票友追捧赞叹。他的代表剧目《繁华恨》中,第三折获罪一幕,上官婉儿身着正红色女官装,当庭质疑武皇,挥斥方遒,将整个故事剧情推向高潮。
这段表演里,白落秋设计用来配合着激昂慷慨唱腔的就是一大段行云流水的身段,上官婉儿悲愤高歌,举起武皇命她去颁布的赐死复唐之臣的诏书,不断将诏书颤抖着摔落拿起,每一次身体都会转一个圈,然后直接横腿卧鱼,再凭借腰腹力量瞬间起身,一连五次,从舞台最左边硬生生磨到最右边。
这段将技巧,美感与情绪完美结合的身段设计是白落秋的成名绝技,喜欢诗情画意的票友们将它美称为“秋燕濯水”,因而白落秋还有一个观众起的艺名白燕子。
这段戏是白落秋最出名的好戏,每次在台上演到,都会得到掀翻屋顶的叫好狂潮;去推脱不到的富贵人家唱堂会时,懂戏的人只要看到白落秋的名字,也必定会点一折《获罪》。
然而这些观众们永远不会知道,白落秋为了这一段“秋燕濯水”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不知道他每一次干净利落的横腿卧鱼背后,是咬牙都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的双膝——这是一双因为旧疾受不得半点风寒的膝盖,却要在舞台上承担最华丽而困难的表演。
阿秋的这双膝盖,当年就是因为……
李富放在腿边的手紧了紧,在白落秋察觉之前移开目光,阿秋不喜欢别人和他提曾经的事,更不喜欢惋惜同情的眼神,哪怕是他也不行。
反正这次到汉口,无论那个人现在是什么身份,有多么大的势力,他都绝不会让对方再出现在德春班一次!
……
德春班的马车从汉口城郊一路驶向芙蓉街之时,李泉和谢颜也早早等在了方巡阅昨日说的宅子外面。
方巡阅早就派人打扫安顿好了一切,他们本来可以直接去屋内等,但李泉觉得按规矩他们首先是小辈,其次是客人,没有主人还没到就登堂入室的道理,所以拉着谢颜一起等在宅外。
比起心中谨慎表面淡定的谢颜,李泉的心思几乎全部写在了脸上,期待与喜悦几乎要跳出来。
半个多月前他们刚遭遇流寇和德春班失散之际,李泉根本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人世,甚至连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也不确定,整天浑浑噩噩,心神不定。
好在在阿颜的带领下,他们不但活了下来,还越活越好,而且这么快就得到了关于德春班的消息,与班主还有父亲会面。
阿颜真的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李泉与有荣焉地想,等他把阿颜这些天做过的事给德春班的人说一说,看谁以后还有脸嘲笑阿颜是个傻子!
谢颜看了眼笑的嘴角都快咧开的李泉,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了李泉,你今早离开茶楼的时候没多说什么吧?”
考虑到运来茶楼老板李先生和白落秋不确定的关系,谢颜觉得白落秋抵达汉口的消息还是不要给茶楼的人提起为妙。
“哪能啊,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回神的李泉摸了摸脑袋,“我只和柳掌柜说要请假给你送东西,掌柜的就答应了,只是出门的时候周三又不服气地瞪了我一眼。”
“那就好。”谢颜松了口气,还没再说什么,突然听到这条通往方庆明给白落秋购置的宅院的小路的转弯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是班主他们到了!”李泉欢呼一声,跑向从拐弯处走来的车队。
谢颜见状,只好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
“爹!”李泉看见车队前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大喊一声,上去直接抱了个满怀。
“好小子,有出息!”中年男人笑着拍了拍李泉的后背,赫然是德春班的总箱头李富。
“爹!你们可算是来了!我给你说我们这些日子见识了好多事呢,阿颜就在我后面和我一起,对了,班主呢?”
李泉话音刚落,车队前端的马车车帘就被从内掀开,露出里面的人影来。
谢颜从第一眼看到车队起,视线就放在这辆肯定是车队主人乘坐的马车上,此时恰好第一眼看清了车帘背后的人。
看上去最多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大氅,眼睛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淡漠,一手拿着暖炉,一手掀起车帘,低头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