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前一晚后来发生的事他并非没有记忆,而是他担心,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或者应该说,让他迷惑的不是前一个晚上从跟小闵分手,一直到被拘捕进了派出所的过程,而是他对记忆本身开始产生的迷惑。
如同堆在模糊意识中一块块庞大笨重的白色积云,每一朵云都只是层层叠叠中的几缕棉絮,如今要重述昨晚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他感觉就像是驾着飞机朝那云层中冲去,辟出一条暂时的航道,一转眼,云朵再度凝聚密合,路径立刻烟消无痕又归于原来的混沌。回忆之后留下的,永远就是那身后搬不开也驱不散的重重迷云。
“是有什么人指使你这么做吗?”另一个员警插进话来。
“如果你是有人指使挟怨报复,那就不只是公共危险罪而已了我警告你!”
其实没有必要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阿龙跟自己说。
没错,他记得他在烧纸钱,只有他一个人。
天色仍暗,可是当时的酒吧里已经没有任何的动静了……
那么再稍早前发生的事呢?
他记得看见游魂们依然像前几日一样守在lody的门口。
他们从来都是站立着。
在附近店家开始渐渐灭灯的黑夜里,他们就像一枝枝等待被点着的蜡烛。他们习惯于这样站立等候的姿势。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路奔跑过来还在喘着气,明知道没有人会回应,他还是大声地对着那一张张他已熟悉却都不知名姓的呆滞脸庞喊道。
他们每天晚上出现,但是很奇怪,都不开口,他都是等过了凌晨一两点,巷子里比较没有人经过的时候才开门让他们进去。等到凌晨五点左右,他们都自动离开之后,他再悄悄去把铁门锁好。
没有人发现,过去这一周阿龙这样诡异的行径。
打开了大锁,拉起铁门,看着他们无声缓慢地鱼贯通行,走进了阿龙从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时空的黑屋。然后正当他要把铁门重新拉下,才发现还有一位仍留在原地。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每次当那人出现的时候,阿龙都会有同样的预感,都能感觉得到来自身后的目光……
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是谁,阿龙说。
一周以来心中压抑的不满与纠结,在那一刻接近爆点。结果没想到,这回,竟然听到对方的正面回答。
不想进去瞧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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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与姚见面还剩下十六小时的凌晨深夜,我莫名地感觉不安了起来。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心里的不确定感随着电子钟上的数字跳跃节节升高。
是因为与姚见面这事让我紧张吗?
不,反倒更像是,自以为将该清除的过往都丢进了垃圾袋后,某种无形的力量才正准备要开始反扑。在那一袋袋的垃圾中,有些秘密正在不安地挣扎,发出了对我嘲笑与恐吓的尖声怪叫。
何时应该隐藏?何时又应该告白?这是我一生始终学不会的一门学问。可以出柜站上舞台投入了一场失败的同志号召;却至今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出,我是如何成为了爱滋带原者。这个秘密,从阿崇卷款与情人潜逃出境后与我一直共存至今。
如果姚真的不知我这些年完全不再联络,从此退出流行音乐是跟这件事有关,我应该继续伪装吗?
一柜出完还有一柜,仿佛只有不断地自我揭发才能感觉自身的无秽,存在的正当性总是吊诡地建立在对世人的告白之上。也许对方根本觉得关我屁事,也丝毫无损大多数的同类,对于这样的以告白换取来的存在感笃信不移。
出柜从来与人格的诚实与否也无关,竟然这么多年来都误解了。
承认自己是同志,并不表示他就是个诚实的人,就不会隐瞒自己有爱滋有毒瘾或专门喜欢睡别人的男友这些其他的秘密。出柜之必要,因为可增加求偶的机会,一旦都表明身份就不必再费心去猜疑彼此性向,还可以为出柜举办嘉年华走上街头,一举数得。
难道自己当年不顾一切公开挺身只是因为寂寞?
在游行中我们都变得很勇敢很乐观,但当寂寞涨潮,只有一个人被遗落在世界尽头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可怕,连自己都怕。最打不过的人其实就是自己。
有个在爱滋团体谘商中认识的家伙,某次突然急性肺炎送医后拜托我去他家把他的色情杂志与橡皮阳具收走,因为他姐要从南部来看他。等我出院你要把东西还我喔,他说。念兹在兹的还是他那些带给他射精快乐的秘密收藏。
那些不能出柜的橡皮阳具让我恍然大悟。
人类天生就不是一种诚实的动物。没有了谎言,就如同丧失了存活的防卫机制,连活着的动力都消失。
为了怕被别人识破自己的秘密与羞耻,所以才必须努力好好活着,为了捍卫各种内心里黑暗的纠结而活,为护好自己所有见不得人的事不得外流而活。抓住不敢放的秘密,往往就决定了人生的福祸与荣辱。意外丧生与猝死者在咽气前最操心的,大概就是那些该毁掉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毁掉。
在离开之前,还有什么是该毁而没有毁得更彻底的?
倏地从床上翻身而起,下床开了灯拿出纸笔,开始坐在从国中一直用到大学的那张旧书桌前,企图让那些藏在垃圾袋中骚动不已的嘲弄彻底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