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气暑热,但静仁宫殿宇深宏,十分幽凉。虽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罗列山珍海味。皇帝心qg甚好,亲自召了皇长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于皇帝之侧,另是一筵,她近来胃口不开,极是喜爱酸凉,所以御膳房专为她预备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块,冷香四溢,银匙搅动,碎冰叮然有声。永怡不禁望了一眼,但他年纪虽小,极是懂事守礼,极力约束自己,并不再看。如霜便道:&ldo;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给皇长子。&rdo;
宫人亦奉了一碗给永怡,永怡离席行礼谢恩,方才领赐。好容易待到宴罢,内官奉上茶来,涵妃道:&ldo;臣妾这里没什么好茶,这是今年的丁觉香雾,请皇上与华妃、淑妃尝个新罢。&rdo;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怦怦乱跳,几yu破胸而出,连话都说得十分生硬。华妃却十分沉得住气,笑道:&ldo;咱们都是俗人,吃什么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过好茶的,今日还要请淑妃品题品题。&rdo;如霜说道:&ldo;可对不住,我向来不吃香雾茶。&rdo;皇帝笑道:&ldo;就你xg子最刁钻古怪。&rdo;涵妃顿时如释重负,华妃却神色自若,笑道:&ldo;淑妃妹妹没口福了,还是咱们吃吧。&rdo;又与涵妃细细的论起茶道,涵妃额上全是汗,只是张口结舌,几乎连话都答不上来,华妃狠狠的望了她一眼,她方镇定下来。皇帝与如霜不过略坐了一坐,便一同回去了。
第十四章,月晓风清yu堕时(3)
送驾转来,摒退众人,涵妃这才惊魂未定的道:&ldo;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来了,不成的。&rdo;华妃道:&ldo;她不没喝茶吗?你怕什么?这次不成,还有下次。&rdo;涵妃几乎要哭出来:&ldo;咱们还是算了吧,我总觉得大祸临头,万一皇上知道……&rdo;华妃叹了口气,说:&ldo;此事原是为了永怡,你既然说算了,我这个外人还能说什么。咱们就此罢手,由得她去。到时侯她的儿子立为太子,她当了皇后,咱们在她手下苟且活命,只要放着这张脸去任她糟践,也不算什么难事。&rdo;涵妃双眉紧锁,咬唇不语,忽闻步声急促,由远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谈,极为警觉,涵妃便扬声问:&ldo;是谁?&rdo;
宫人声音仓惶:&ldo;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说肚子疼,现在疼得直打滚呢。&rdo;
但闻&ldo;咣啷&rdo;一声,却是涵妃带翻了茶,她方寸大乱,直往外奔去。华妃一惊之下,亦随她急至偏殿,老远便听到ru母急切的哭声,几个ru母都泪流满面,团团围着永怡,手足无措。涵妃见孩子一张小脸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呼吸浅薄,已经人事不醒。涵妃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华妃急急道:&ldo;传御医,快传御医。&rdo;早有宫人奔出去,华妃又道:&ldo;去遣人回禀皇上,快!&rdo;
如霜疼得满头冷汗,四肢抽搐,手指无力的揪住被褥,连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qg。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渗下,那牙齿深深的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种惨白,她的脸色也惨白得可怕,辗转chuáng笫,胸腹间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后只能发出一点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这样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体内仿佛有极钝的刀子,一分一分的割开血rou,将她整个人剥离开来。那痛楚一次次迸发开来,她忍耐到了极限,呜咽如濒死。她想起那个酷热的早晨,自己紧紧拽着母亲的手,死也不肯放开,狱卒拿皮鞭拼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开,怎么也不肯放。只会歇斯底里的哭叫:&ldo;娘!娘!&rdo;不……不……她永远不会再哭泣,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血rou剥离的巨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发出低弱的声音:&ldo;定淳……&rdo;
皇帝心下焦急万分,在殿中绕室而行,几如困shou。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被她如此绝望的呼唤,隔着窗帷,隔着那样多的人,隔着风与雨的沉沉黑夜,她辗转哀哭,那声音凄厉痛楚:&ldo;定淳……定淳……&rdo;心如同受着最残酷的凌迟,生生被剜出千疮百孔,淋漓着鲜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唤他,她一直在唤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却不在那里。他双眼发红,忽然转身,大步向殿门走去。赵有智着了慌,&ldo;扑通&rdo;一声跪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ldo;万岁爷,万岁爷,进去不得。&rdo;皇帝发了急,急切间摆脱不开,更多的内官拥上来,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乱蹬踹着,连声音都粗喘得变了调:&ldo;谁敢拦着朕,朕今日就要谁的命。&rdo;
赵有智几乎要哭出来了:&ldo;万岁爷,今日您就算杀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让您进去。&rdo;
皇帝牙齿格格作响,整张脸孔都几乎变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挣,几名内官跌倒在地,犹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侧的花瓶,狠命的向赵有智头上砸去,直砸得赵有智头破血流,差点晕了过去。几名内官终于吓得撒开了手,皇帝几步冲到门前,正yu伸手推门,殿外内官仓惶来报:&ldo;万岁爷,华妃娘娘派人求见。&rdo;
皇帝头也未回,怒吼:&ldo;滚!&rdo;接着&ldo;砰&rdo;一脚踹开内殿之门,吓得内殿之内的御医稳婆并宫女们皆回过头来,那内官磕头颤声道:&ldo;万岁爷,华妃娘娘说,皇长子不好了。&rdo;皇帝一步已经踏进槛内,听到这样一句话,身形终于一顿,缓缓转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内官的衣襟,声音嘶哑:&ldo;你说什么?&rdo;
那内官吓得浑身发抖,如筛糠一样,只觉皇帝双目如电,冷冷的注视着自己,结结巴巴的答:&ldo;华妃娘娘命人来急奏,说是皇长子不好了。&rdo;
第十四章,月晓风清yu堕时(4)
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些嗡嗡的低语,御医急切的嘱咐,宫人们来往奔跑的步声,还有她令人疯狂的凄然呼唤,瞬间都定格成一片空茫。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ldo;皇长子怎么了?&rdo;
内官结结巴巴的回奏原委,他听得数句便沉声命:&ldo;起驾。&rdo;
方踏出门槛,身后传来低低呻吟,那样艰辛那样绝望那样无助:&ldo;定淳……&rdo;仿佛一柄尖刀,深深戳进心窝里去,割裂得人肝肠俱裂。他不由得回过头去,这回头一望,便再也无法离去。她的手伸挠在空中,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整个人因痛楚扭曲在chuáng榻上,血濡湿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巨钉钉在chuáng上,蜷曲得那样可怕,她流了那样多的血,似乎已经将体内的血都流尽了。她奄奄一息,已经再无半分气力,那声音细碎如呢喃,如同最后一丝颤音,吐字已经十分含混:&ldo;我要……你在这里……&rdo;
往事轰然涌上,那个生命里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后的气息。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发硬,他与她十指jiāo握,仿佛能籍此给她一点力量,俯在她耳边说:&ldo;我在这里。&rdo;她嘴角微微歙合,发出的声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听清:&ldo;孩子……&rdo;
&ldo;没有事。&rdo;他笨拙的安慰她:&ldo;孩子一定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们。&rdo;
晶莹的泪光一闪,有颗很大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渗进金丝刺绣龙纹里,再无影踪。
第十五章,相逢相失两如梦(1)
八石的格弓,弦胶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两端犀角描金,这种弓称为&ldo;朱格&rdo;,向例唯宗藩亲王、皇子方许用。微微吸一口气,将弓开得如一轮满月。两百步外,鹄子的一点红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艳的血色之花,溅起醒目的颜色。
箭镞稳稳的对准鹄心,五岁那年学箭,父皇手把着手,教他引开特制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团雪白的绒花,整个人都似那弓弦,绞得紧了,仿佛随时可以瞬间迸发出力。
&ldo;王爷,&rdo;夏进侯躬身而立,声音极低:&ldo;宫里刚刚传了钟鼓,皇长子病殁。&rdo;
羽箭疾若流星,带着低沉的啸音,去势极快,&ldo;夺&rdo;一声深深透入鹄心,两旁侍候的几名心腹内官,都聒噪着拍手叫起好来。他望着正中鹄心、兀自颤动的那枝羽箭,唇畔不觉勾起一抹慵懒的淡笑。没有一样可以苟且,他是最骄傲的皇子,他所本应拥有的一切,都会再次重新拥有。
夏进侯却yu语又止:&ldo;王爷,还有……清凉殿另有消息来,淑妃娘娘小产了。&rdo;
只听&ldo;啪&rdo;一声,夏进侯全身一颤,却是睿亲王狠狠将手中的朱弓掼在了地上。他气得极了,反倒沉默不语,四周侍立的内官都吓傻了,夏进侯侧脸示意,内官们方才急忙纷纷退下。睿亲王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高天上的流云,盛暑阳光极烈,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像是有大篷大篷的金粉爆迸开来,万点碎细撒进眼里,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心肠,他几乎是恶狠狠的想,倒是小觑了这个女人。过了半晌,他重新回转脸来,面上已经重新浮现惯常的慵懒之色,声音也如常懒散:&ldo;好,甚好。她这样擅作主张,自毁长城,可别怨我到时帮不上手。&rdo;
夏进侯道:&ldo;王爷息怒,依奴婢浅见,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张,只怕是娘娘素日所用&lso;寒硃丸&rso;药xg积得重了,方才出了事。&rdo;睿亲王沉吟道:&ldo;此药总得六七个月时方显大用,按理说不应发作的这样早。倘若侥幸能将孩子生下来,亦会是个白痴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晓&lso;寒硃丸&rso;的药xg,故有此举,那本王倒真是小觑了她。&rdo;他口角虽微蕴笑意,夏进侯却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时分,清凉殿在满天曙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守更的宫女蹑手蹑足的来去,chui熄掉烛台上红泪累垂的烛。当值的御医换了更,jiāo接之时语声极轻,窃窃耳语而己。如霜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齑粉,再一点点攒回来。神智并不甚清明,但刹那间就已经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种奇异的痛苦,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像是腐蚀一般,一点一滴的蚀透出来。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一尾羽毛,轻浮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拼尽了全力,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宫女的声音轻而远,像隔着空屋子,嗡嗡作响:&ldo;娘娘,万岁爷才刚出去了,是豫亲王来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