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穷尽二十余年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
不曾想过失却,于是措手不及。才会椎心刺骨,铭记永痛。
以为永不会再来了。
如霜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轻飘飘的羽,身不由已被风所逐:&ldo;我想回家。&rdo;
皇帝搂着她,她削瘦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他轻轻吁了口气,道:&ldo;那咱们就回家去‐‐回宫去。&rdo;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1)
天气热得似要堕下火来,笔直一条驿道,两侧并无树木荫蔽,青石被烈日晒得发出刺眼的白光,马蹄踏上去,蹄铁几乎要溅出火花来。迤逦百来人的行列,午后没有一丝风,十七对顶马是戎装的校卫,三十四匹马亦是调教得极佳,步步都踏得齐整划一,如踩着鼓点。十余对旗帜皆垂贴在旗杆上,走动时偶尔带动展拂开些,方显出黑帜上金线所绣螭龙,分明是亲藩方许用的仪仗。侍卫们早就汗湿了外衣,湿了晒gān,gān了又汗湿,此刻背心里早凝出一圈白色的盐霜,却只是沉默的控着马。
&ldo;狗娘养的天气。&rdo;马上的少年喃喃说道。
&ldo;哧!&rdo;徐长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虽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身为近侍,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板着面孔说:&ldo;十一爷,您身份尊贵,可不能随随便便张口骂娘。&rdo;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朗眉星目间自有一种异彩,嘴角微沉,却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徐长治在心里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幅好容貌,怨不得敬亲王初入军中,人人皆存轻慢之意,还给他取了个绰号&ldo;粉面郎君&rdo;,原是讥笑他生得俊弱。谁知这位少年亲王年来摸爬滚打,同军士一样吃糠咽菜,冲锋陷阵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塞外风霜磨砺,身子骨并不见变得粗壮,还是那般俊弱模样,眼神却渐渐如蕴宝光,更有一种飞扬跳脱的不羁。
&ldo;一往京城走,连骂娘都不许了。&rdo;敬亲王甚是懊恼:&ldo;想想就觉得没劲。&rdo;
&ldo;王爷,要是见了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rdo;徐长治隐有忧色,西长京不比关外,可以任意嘻笑怒骂,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况且皇帝虽与敬亲王是一母同胞,素来却有些心病。敬亲王样貌俊弱,却生就一种火爆脾气,犟xg子上来任谁也拦不住,所以徐长治忧心仲仲,怕他又在御前顶撞。敬亲王安慰他:&ldo;我都知道。&rdo;嘴角微抿,却是难得的凝重神色:&ldo;你放心吧。&rdo;
一连又行了三日,晌午时分才抵达西长京辖内,城外十里,号称&ldo;羁亭&rdo;的地界,历来文武官员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处。说是亭,其实是一座四面八角的小楼,位于官道之侧。道旁无数垂柳依依,隐约透出小楼一角朱红栏杆,蝉声聒噪。正是挥汗如雨的时候,长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经早早迎了上来,先行朝礼,但敬亲王素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早命人拦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见机:&ldo;天气太热,请王爷先进楼中凉快惊快。&rdo;
这句话甚是体贴,及至进楼去,楼周浓荫匝地,楼堂深阔y凉,宿汗一收,顿觉清慡。早就预备有瓜果并冰镇的茶水,敬亲王一路骄阳似火下赶路,到了此时,方觉得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但见楼上四面雕窗dong开,长风浩浩直入楼中,十分凉慡。远眺一带青山如画,正是西山。而望东城廊遥迢无数人家,湮灭昧明,乃是长京城中十丈红尘。
徐长治见他若有所思,忙忙道:&ldo;王爷,这酸梅汤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rdo;
敬亲王展颜一笑,一口气喝完了盏中的酸梅汤,满口生津,不由夸道:&ldo;果然好。&rdo;
那名丞官连忙陪笑行礼:&ldo;王爷肯这样赏脸夸赞,便是下官等的福份。&rdo;敬亲王出京年余,久不闻这样的阿谀奉承,只觉得十分rou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盏,踱至窗边眺望。但见官道上行过几乘油壁轻车,三四辆车子皆装饰华美,其中一乘尤甚,车身通体朱红,车帷帘幕低垂。敬亲王见这几乘轻车由高头大马的仆从相护,想是世族显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风过chui得那车帷微微扬起,露出里面一层鲛纱轻帷,却用银线堆绣折枝花样,日光下如绚烂一团银丝,缠缠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亲王仪仗在此,那几乘车只得暂停下来,车后便有一名相随的仆从纵马上来jiāo涉,但亲藩体位尊贵,礼绝百僚,断没有让路的道理。双方争执数句,那名仆从十分傲慢,道:&ldo;凭他是谁在这里,都得给咱让开。&rdo;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2)
敬亲王的校卫不卑不亢,道:&ldo;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应避让亲王仪仗。&rdo;
那名仆从冷笑连连,道:&ldo;倒敢搬出《大虞律》来吓唬人,你等着吧。&rdo;他扬鞭策马回到车后,却下马向车中主人隔幕细禀。敬亲王为人粗中有细,见事出蹊跷,唤了徐长治下楼去察看。徐长治细看那几乘车马,亦觉得事出有异,回身来向敬亲王禀报:&ldo;好像都是女眷。&rdo;敬亲王道:&ldo;既然是女眷,那咱们让一让又何妨。&rdo;便命仪队暂避,让那些车马先过去。
对方仆从却骄矜惯了,竟不道谢,亦不下马,引着车马扬长而去。敬亲王伫立窗前,车马行得极缓,忽见那乘朱红油壁车中,堆银鲛纱掀起一角,那阳光映在银线绣花上,本来十分眩目,可帘后露出一张芙蓉秀脸,惊鸿一瞥之间,竟比这六月骄阳更加耀眼。敬亲王只觉心下一震,那鲛纱帘已经复又垂下。他几疑自己眼花,但刹那露出的容颜便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许久之后仍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轻车,簇拥着渐去渐远,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小时候师傅教的那些词语顿时涌上心间:&ldo;山长水阔知何处……&rdo;
徐长治抚掌大笑:&ldo;王爷不掉文则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rdo;敬亲王与他玩闹惯了,恼羞成怒,虚踹了他一脚。
敬亲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处换了衣服便得进宫去觐见。徐长治唯恐他闹意气,再三叮嘱:&ldo;见了皇上,说话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惯了,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去,可就不定是另一回事了。&rdo;敬亲王甫返京师,已经觉得缚手缚脚,只是闷闷不乐。最后出来上轿,徐长治犹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极低声耳语:&ldo;十一爷,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份上,凡事忍耐些。&rdo;
敬亲王&ldo;嗤&rdo;一声倒笑了:&ldo;你放心,我这回断不会与他动手打架了。&rdo;
他离宫年余,火爆脾气倒真的收敛了许多,入朝仪门后在永泰门侯旨,结果是赵有智亲自迎出来,笑咪咪的道:&ldo;皇上歇午觉呢,请王爷随奴婢去&lso;清风明月阁&rso;,那里凉快,回头万岁爷一起来,就在那里召见王爷。&rdo;
&ldo;清风明月阁&rdo;其实是颇具规制的一座宫殿,位于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读书之所,敬亲王曾在此殿中苦读十载,此时随着赵有智踏入殿门,见殿中陈设已经尽皆改了,不复往日模样,心下不知为何,只觉得有几分怅然。赵有智将他延至此处,恐皇帝已醒,便转身回去正清殿,余下的小内官奉上茶水来。敬亲王不耐久侯,见殿内殿外肃然,小huáng门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处。他信步踱至后殿廊上,那空廊虚凌于水上,廊下即是碧绿一泓太液湖水。时方盛暑,极目望去,但见太液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远接天际。而咫尺之间的朱栏外碧荷如盖,亭亭净植,有数盏荷叶倾入栏内来,叶大如轮,挨挨挤挤,数重碧叶间有一枝荷箭,似蘸饱了胭脂的一枝笔,蘸得那颜色几乎化不开去。四面芰荷水香,夹杂萍汀郁青水气徐徐拂面而来,令人神慡心宜。
正徘徊间,密然如林的荷叶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原疑是自己听得错了,过不一会儿,又闻女子笑声如铃,声音更是清甜娇丽,只叫道:&ldo;啊呀,不成……&rdo;忽见荷叶摇动,从碧湖深处滑出一艘小艇来。荷叶嗖嗖的擦过船舷,纷乱的向两侧分开,那艇极小,似一枝玉梭,瞬间穿出花叶间来。艇上唯有二人,艇尾执桨的少女见到敬亲王,不由得低低的惊呼了一声。船首女子将桨横在足侧,手中执着数枝红莲,见到有陌生男子伫立廊上,qg急之下横肘以花掩面。但见红莲瓣瓣围簇,如霞似蔚,衬得一双皓腕凝霜。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却从红莲重重的花瓣间露出来,望着敬亲王,似两丸黑水银,光华流转不定。
敬亲王骤然见到这半张秀脸,如她颊畔莲花般楚楚动人,突然忆起轻车上那如电容颜,脱口道:&ldo;是你!&rdo;见她束着双鬟,乌云般的发间并无半点珠翠,身着薄绡绿衣,裙色极淡,仿佛荷叶新展之色。这样民间采莲少女的装束,不意在宫中竟能见到,她虽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种过人风华,姿容绰然,难以描画。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3)
执桨的女子慌乱中站了起来,yu向敬亲王行礼,小艇本极狭窄,仓促受力一阵乱晃,那绿衣女子低低惊呼,忙抛开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红莲花纷纷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绿衣女子眼见险些要落水,敬亲王急道:&ldo;小心!&rdo;qg急之下伸手yu相搀,空隔了丈许,却是无用。执桨的女子手忙脚乱,小艇打了好几个转,终于回复平稳,那执桨女子笑语嫣然:&ldo;可不敢站起来向王爷见礼了,请王爷恕罪。&rdo;
敬亲王素来不讲究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宫人,不知何故却扮作采莲女的模样,见绿衣女子天真灿漫,心生好感,问:&ldo;你们是哪个宫里的?&rdo;
绿衣女子望向执桨女子,执桨女子笑吟吟的道:&ldo;不能告诉王爷。&rdo;她唇边笑颜极是顽皮:&ldo;女史、修仪们歇了午觉,所以咱们才溜出来玩耍,王爷回头要告诉了人,咱们可就要糟糕啦。&rdo;她神qg娇俏甜美,这样说话亦不让人觉得讨厌。敬亲王不由道:&ldo;我自然不会告诉旁人。&rdo;那执桨女子嫣然一笑:&ldo;谢十一爷。&rdo;但见那绿衣女子并不答话,坐在船头,随手拔弄湖水,但见湖水脉脉,从她凝脂样的指端流过,便如一把白玉梳,梳开无数极细的绿色丝绦。
敬亲王见她身上的绿色衫子被湖风chui动,衣袂飘飘如举,水光潋滟,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盖初倾,自有一种清丽难言的风致。从来喻美人为花,不想今日所遇,竟能喻之为叶,不输半分光华。
正是心旌摇动之际,忽闻极远处传来一声递一声的掌声,那是皇帝銮驾在宫中行进,内官们击掌为讯,听得掌声渐近。他心中一凛,想到此后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忙问那绿衣女子:&ldo;你叫什么名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