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连恺请了高绍轩作陪,竟然将潘健迟当作上宾招待,特意命厨房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秦桑自回来后便上楼去了,到了晚间易连恺叫人上去催请,韩妈下来说道:&ldo;少奶奶头痛,说不想吃晚饭了。&rdo;
因为秦桑经常闹这样那样的小病,所以易连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高绍轩怅然若失。席间易连恺命人开了一坛乾平送来的好酒,他素来酒量不错,而潘健迟喝酒更是豪迈,这下大大对了易连恺的脾xg,命人换了大杯。高绍轩虽然不擅饮酒,可是心事重重,难免借酒消愁。席间易连恺又不断询问军校之事,潘健迟语言简利,娓娓道来,如何在文试、武试中连夺第一,如何应对东洋教官的挑衅,如何山野和东洋学生在cao场上决斗,最后如何揍得他们望风披靡……听得高绍轩连连举杯,说道:&ldo;当浮一大白!&rdo;三个人说得热闹,喝的也热闹。只是高绍轩不胜酒力,喝了几大杯救之后,没一会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连恺见他醉态可掬,便命侍从进来,将他扶到车上,用汽车好生护送回去。
余下的酒还有一大坛,易连恺鱼潘健迟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将大半坛酒喝完了。依着易连恺的意思,还要再启一坛好酒,潘健迟十分诚挚地道:&ldo;公子爷,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公子一般,要麻烦公子爷的侍从将我抬出去了。&rdo;
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ldo;好罢,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qiáng你了。&rdo;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重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并几样清慡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火所吸引,&ldo;啪啪&rdo;地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窗扑扇这翅膀,沉吟道:&ldo;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将不当将。&rdo;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ldo;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rdo;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说道:&ldo;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把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rdo;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来,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ldo;潘先生喝醉了吧?&rdo;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ldo;公子爷此计本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xg命,咦易连慎的jg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rdo;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ldo;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龌龊,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rdo;
潘健迟一笑,道:&ldo;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慈手软,今日求qg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央求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rdo;他轻轻笑了一声,&ldo;可莫被一个妇人耽误了。&rdo;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作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ldo;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rdo;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并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ldo;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rdo;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ldo;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就算今日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xg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绝妙的苦rou计。公子爷如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rdo;
易连恺笑了笑,道:&ldo;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rdo;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ldo;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rdo;
潘健迟道:&ldo;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rou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qg败露后,被老二灭口。&rdo;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dàng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ldo;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rdo;
&ldo;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cha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的所作所为不满。&rdo;
易家的家规倒是严谨,尤其禁嫖禁赌,更惶提纳妾。虽然易继培自己左一个姨太太,右一个如夫人,三个儿子却被他管得老老实实,易连恺玩归玩,在老父严规之下倒还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见秦桑瞧着自己,心下更是恼怒,说道:&ldo;你先上楼去。&rdo;
秦桑当着外人,不便与他争吵,便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楼去。她在房间里素来安静,随手拿了本西洋杂志看了看,没一会儿就听见楼下有汽车的响声。韩妈进来悄悄告诉她:&ldo;公子爷带着那个女人坐汽车出去了。&rdo;
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韩妈却又告诉她:&ldo;连新来的潘副官也没让跟着,公子爷真是……还有那个女人,竟然好意思寻上门来,也真真不要脸。&rdo;
秦桑想,潘健迟初来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谓的表亲,易连恺大约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过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对韩妈说:&ldo;潘副官现在在哪里呢?我正想进城去买点东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rdo;
韩妈以为她是和易连恺在生气,便笑道:&ldo;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总在家里也生闷。&rdo;就侍候她换了出门的衣服,又下楼叫人准备车子。
因为易连恺不在军中任职,所谓的副官其实也就是侍从和听差的头头,亦不穿军装,只是陪着他吃喝玩乐罢了。潘健迟依旧是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地照顾她上车,自己坐了司机旁的位置。她满腹心事,奈何车上还有司机,不便说话,所以只是静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风驰电掣从盘山道上下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这里虽然是个小镇,却因为山上避暑的显贵甚多,所以颇为繁华。两条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铺的马路,两旁店铺云集,卖的东西更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林林种种并不比昌邺城中的货色差,只是价钱自然更要贵上一层。
潘健迟倒是把规矩做了个十足十,先下车来,亲自撑起伞来替秦桑遮着太阳。秦桑下车之后,打开手袋给了司机十块钱钞票,说道:&ldo;宋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馆子,你把车子停在这里,自己先去吃饭吧。&rdo;
司机自然是巴不得,接过钱就走开了。潘健迟跟在秦桑的后面,陪她走了几家店铺,亦买了几样东西。一手替她撑着伞,一手拎着些衣料之类的纸匣。秦桑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可是终究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烈日当空,街上渐渐热起来了,她见街对过有一间西餐馆子,便走进去了。
西餐馆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的,尤其是这镇上的西餐馆招待,都是一双厉害眼睛vv一看秦桑的穿着打扮,便知道来头不凡,后头又跟着一个听差撑伞拎东西,明明是位在山中避暑的大户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vv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引他们到安静的二楼去。
午后生意清淡,整个二楼就只他们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烫着金色的曼陀罗花,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映在那烫金纹路上,一丝一丝漾起金光,却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着冰水的杯子却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突兀的有一道水痕滑落,沁得掌心微凉。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着潘健迟,轻声问:&ldo;你到底想做什么?&rdo;
潘健迟笑了笑,并不答话。秦桑心乱如麻,说道:&ldo;你既然留学东洋,回来自然应该做一番事业,为什么竟然甘愿来寄人篱下,受人差役?&rdo;
潘健迟却微微一笑:&ldo;人各有志,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负,一介书生,无背景无靠山,谁会睬我?倒是易公子对我青眼有加,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觉得值得。&rdo;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胸中血气翻涌,只是说不出的愤怒和失望。潘健迟道:&ldo;当初你属意于我,可惜我既没有有权有势的老子,也没有世代簪缨的门楣,你父亲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后来我母亲卖了祖田供我到东洋,我未尝不存着发愤图qiáng的念头,可惜纵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学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们一上战场就是指挥官,甚至是将军,而我呢?回国来四面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锒铛入狱。抱负?事业?&rdo;他几乎自嘲似的笑笑,&ldo;没有靠山,没有钱,下场就是被人像碾蚂蚁似的碾死。&rdo;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ldo;你真的要跟着易连恺?&rdo;
潘健迟笑了一笑:&ldo;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人。&rdo;
秦桑终于忍不住道:&ldo;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党,没想到原来是摇头曳尾的……&rdo;说到这里实在不愿意口出脏字,更不忍ru及昔日爱人,所以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下去。转头看着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只有白晃晃的太阳。这时节正是&ldo;秋老虎&rdo;最厉害的时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分。两旁的铺子亦是无jg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静静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因为并不是集日,街上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剃头挑子的担子搁在街口,避在骑墙的y影之下。而剃头匠亦无jg打采,隔了半晌才&ldo;嚓&rdo;的打一声铁片。
这样寂静的午后,听着这铁片的声音,似乎显得更是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