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领着锦哥玉哥上前给那老妇人行礼,嘴里叫着“大舅母”,然后又冲那老妇人身后的一个中年妇人叫“三表嫂”。那两个妇人的身后,一个青年妇人则出来给郑氏见礼,称呼郑氏为“姑妈”,又亲亲热热地拉了锦哥和玉哥的手叫“妹妹”。
锦哥在心里理了好一会儿才理清,原来这一家子是外祖母吴氏的长嫂和子侄媳妇辈。
让锦哥觉得诡异的是,见礼毕,那个吴家少奶奶竟放开玉哥,单拉着她的手往吴老太太那边送过去,一边还赞道:“老太太您瞧,可不是水葱似的一个人儿嘛。”
这赞誉令锦哥一阵眨眼,不由就仔细看了那年青媳妇一眼。认谁都看得出来,姐妹中明明是玉哥漂亮,这人这么说,定是有什么目的。
那老太太也和那年青媳妇一般的热络,抓着锦哥的手就是一阵猛夸,直夸得锦哥以为在场的人中还有另外一个叫锦哥的。
若说这祖孙俩只是夸锦哥夸得过份了一些,真正引起锦哥警觉的,是老妇人身后那个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一句话,但那如带着针般挑剔的目光却将锦哥从上扫到下,又着重看了锦哥被老太太握住的手,以及那掩在裙摆下的脚。
锦哥顿时就是一阵皱眉。这种眼神她很熟悉,常会有人借清风茶楼的地方来相亲,那些未来的婆婆们相看儿媳,便是这样的眼神。
大概是看到锦哥的神色忍耐,郑氏怕惹出她的脾气,忙上前来闲话着替锦哥解围。老妇人这才放开锦哥的手,又命人拿过见面礼。玉哥是一个金镶玉的璎珞,锦哥却得了一个水色透亮的翡翠钗子。看着那钗子,锦哥的眉不由拧得更紧。
虽说这礼物轻重由人,可从沈家老祖宗起,别人给她们姐妹的见面礼全都是一式一样,偏偏这吴家忽然重赏了锦哥,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傻瓜,那暧昧的目光不由就在锦哥身上转了几转。
此时,只听沈家老祖宗在上首对郑子慧笑道:“跟我们这些老人家一处,你们年轻人也不自在,不如你们自己乐去。”
郑子慧笑着应了,将众姑娘们领出来,往后花园过去。
沈家世代簪缨,亲朋故旧极多,老祖宗又是个爱看美人的,故而这次请客一下子竟来了十几位姑娘。从老太太的院子到后花园,那些女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竟拉出一条长龙似的队伍。
玉哥年纪小,生得又娇俏,且又会来事,不一会儿就和那些姑娘们打成了一片,随众人走在前头。
锦哥不爱说话,别人来搭讪也只是简单应酬两句,渐渐地,便落在后面,一如既往地变成一个大家都看得见却不会在意的隐形人了。
做隐形人的好处,便是别人说话时往往会忽略掉身边竟还站着个人。于是,一不小心,竟叫锦哥听了满耳朵乱七八糟的消息新闻。从哪里新开了一家铺子,到谁家的糕点难吃;从某个以为嫁不掉的老姑娘竟和宗室在议亲,到某个老不修的伯爷要续弦;从哪家母子因孙子的婚事反目,到守寡的儿媳被娘家硬接回去改嫁。明明只是一群小姑娘,那八卦的劲头竟是一点儿都不输清风茶楼上的老茶客。
想到清风茶楼,锦哥只觉得一阵郁闷。自那日出去过一次后,她便再没被放出门过。困在这窄小的内宅,整天看着那些表姐妹们明明心里不喜欢,表面却硬装出其乐融融的模样,锦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飞蛾,越是挣扎越是无力。若不是考虑着母亲和妹妹,她真想甩开一切搬出去……
“原来你在这里。”
忽然,前头有人对锦哥笑道。锦哥抬头,就只见郑子慧正笑盈盈地冲她招手。
“你怎么还是小时候的闷性子?好歹也跟姐妹们说说话,解解闷啊。”
锦哥沉默了一下,道:“话不投机。”
郑子慧忍不住扭头看她一眼,不赞同地摇摇头:“原还以为你受了这些年的折磨,好歹也该有些变化才是,却没想到还是当年的脾气。”
锦哥却道:“大姐姐倒是变了好多。”
记忆里的郑子慧,是个爽朗的姑娘,如今却变得世故圆滑,全然一副当家少奶奶的模样。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又都沉默了下来。半晌,郑子慧忽然扭头对着锦哥笑了,笑容里透出一片难得的真诚。
“其实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你的脾气我多少还算了解,若是把我当外人,你定然不会跟我这么说。”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道:“世情最能打磨人,我若还是以前的模样,那才是件咄咄怪事。”顿了顿,又道:“照理说,我该劝你也收敛一下这脾气的,人与人相处,即便知道对方是虚情假意,也没必要直着说出来。只是……唉,我又不想你最终变得跟我们一样。”
看着前方的那些莺莺燕燕,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这脾气,将来有人护着还好,若是没人护着,只怕要吃一辈子的苦头。”
锦哥沉默片刻,抬头道:“我从不把我自己交给别人护着,我宁愿自己护着我自己。”
郑子慧看看她,再次摇头道:“显见着这是孩子话。你一个女孩子,连独自求生都难,还说什么自己护着自己。”
“求生吗?”锦哥一眨眼,“我想我能做到。”
郑子慧也跟着一眨眼,忽然就想起那些传闻来。再想到堂上的那一幕,想到这表妹就因为要养家,竟落得只能嫁给一个傻子,她胸口不由一闷,隐晦地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将来才最重要。只是,女孩子的将来从来就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哪怕你再刚强,若命运叫你如此,你也只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