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看得出来,直至今日,萧桐是真的很后悔。
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怪谁。天之娇女骤然坠落尘埃里,要凭自己的双手打拼未来,养活自己和家庭,这对她来说,或许本身就已经不容易了。再加上她年少早婚,自己还没长大时就生了孩子,两两因素下,她没法立刻从少女变成一个完美的妈妈,似乎也并不意外。
其实世上留守儿童千千万,如果蒋义没出乱子,萧桐跟他一起打拼个十来年,挣下稳定的家业,对他们一家也是先苦后甜的好事。
可偏偏就在苦尽甘来的时候,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纪尧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蒋衡那么恨他父亲,恨到了会说出“永远不会再回上海”这句话。
因为对他而言,蒋义不光是家庭的背叛者,也是打碎了他希望的罪魁祸首。
后来这个家庭变得四分五裂,萧桐开始漂泊,蒋衡正式进入寄宿学校,从此开始自己负责自己的事。萧桐对他感到愧疚,所以更加拼命地挣钱,想从物质上补足他。
可她越想赚钱就越忙,蒋衡看她越忙,就越不愿意给她添麻烦,于是遇到什么都咬牙自己解决,绝不对她说。
蒋衡报喜不报忧,永远把自己的伤心、愤怒和难过藏在背面,只留给萧桐一个成熟理智的好儿子。
然而他不说,萧桐就以为这种补偿模式是正确的,于是他们很快陷入了一种死循环,彼此在意,却又彼此错位。
时间长了,蒋衡自己也就习惯了。他万事都能自己解决,所以渐渐地,他连向外界求助的念头都没有了,甚至不再习惯外来的温情和帮助。
直到他长大成人,自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就好像真的炼成了一副钢筋铁骨,百毒不侵,风雨不进,甚至还主动去劝萧桐,让她早点去找自己的新天地。
不愧是律师,纪尧想。
如果不是萧桐,纪尧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事。他对蒋衡家庭的印象就会永远停留在那个“下河摸鱼打台球”的轻松上。好笑的是,蒋衡明明没有骗人,他只是所有事情都只说了一半,于是三言两语间,就把原本沉甸甸的感情化作了谈笑的资本。
纪尧忽然觉得,如果说他是一枚硬币,那这么多年来,他到底有多少没让人看清的“背面”。
“我是个失职的妈妈。”萧桐轻声说:“我一直以为他也不需要我,直到前年冬天,他忽然去法国找了我一次。”
前年,纪尧在心里飞速地算了一下,那应该是他们分手的一年之后。
“那时候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晚上吃饭时还喝了不少酒,饭后躺在沙发上,就抱着一个抱枕,枕在我的膝盖上。”萧桐说。
那时候萧桐刚好嫁人一整年,在异国他乡也想儿子,乍一看蒋衡来了,高兴得不行,全部的注意力都扑在了他身上。
但蒋衡的情绪难得地有些低落,他喝多了,枕在萧桐的腿上,半晌后突然翻身,搂住了她的腰。
“妈。”蒋衡轻声问:“我能在你这多住两天吗?”
萧桐当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她纳闷地看着蒋衡,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
“当然行,你想住多久都行。”萧桐说:“你要是愿意,等你在英国上完学,来跟我们一起生活,那才最好呢。”
她的话似乎安抚到了蒋衡,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靠在萧桐身上,很久都没说话。
但那天实在不巧,后半夜的时候aber忽然发起了高烧。插rles本来不愿意打扰他们母子夜话,轻手轻脚地跑到客厅去翻医药箱,但他业务不怎么熟练,叮咣找了一阵,还是让蒋衡知道了。
然后第二天,蒋衡就坐上了离开的火车,说是要去瑞典看雪。
当时萧桐还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走了,直到一周后的某一天,她在餐桌上吃着饭才忽然就顿悟了。直到那时候她才发现,蒋衡不是不需要她,他只是不想给她添麻烦——哪怕萧桐根本没觉得他是麻烦。
有些事,好像明白就是一瞬间,尤其是后知后觉时,才更让人觉得疼。
萧桐是这样,纪尧也没比她好哪去。
纪尧嗓子发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嗓子眼里挤出那句话的:“他为什么……突然去找您?”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那时候心情不好吧。”萧桐垂下眼,摇了摇头,说道:“那天正好圣诞节,我还以为他是来一起庆祝我和插rles的结婚纪念日的。”
纪尧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啪嗒一声断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关键词,像是生怕自己听错了,又问道:“结婚纪念日……是哪天?”
“圣诞节。”纪尧讲他和蒋衡的情史时,没提起过他们分手的日期,于是萧桐一时没弄明白他在意的是什么,下意识说:“十二月二十五号。”
纪尧忽然明白了。
直到今天,他才真切地有了个概念——蒋衡学是自己上的,日子是自己过的,手术通知单是自己签的,从纪尧认识他那天开始,他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他天南海北都是朋友,却没有一个家人。
他曾经想把自己视作家人,但他辜负了他的信任。
原来在曾经的那么多年里,在所有人的选择中,蒋衡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甚至于,或许对蒋衡来说,就在同一天,是他和萧桐先后抛弃了蒋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