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浓引箫娘往饭桌上去,“家常食物,嫂子不要弃嫌,随意用些。”
箫娘且行且顾盼,这时节才将屋子打量,见各色金银玉器罗列精致,芳屏如景,玉炉袅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案上官窑梅瓶内供着高低错落两只暗红的菊花,竟叫不出名字。地砖乌油油地返着光,家具不是黄花梨就是金丝楠木的,珠帘掩不尽的春色。
她不敢再瞧,再瞧只怕满肚子酸水要打眼里涌出来。
用罢午饭,露浓将其送出二门,使丫头送出去,又折返房内,歪在榻上看书。翻两页,横竖有些不自在,唤丫头廊外进来,“我到底不惯屋里有外人进来,你把香点得浓些,将屋子里里外外熏一熏。”
丫头抽着鼻翼嗅嗅,“好像是有股子味,她们市井里走动,身上油腥重。姑娘园子里逛逛去,我使婆子打水来将榻椅都擦洗一遍。”
露浓笑应,搁下书起身,又觉浑身像粘带上些什么,吩咐,“叫人烧水来,我洗个澡。”
到底粘带了些什么,露浓一面出去,一面掣着袖口闻,又无异味,说不清,大概是些瞧不见闻不见的浮尘。
倒是满屋子的香裹了箫娘一身,却又闻不出来是个什么香,不像是市面货,像是自家调配的,一路归家来,那香还未散。
箫娘也顾不得了,先趁席泠未归,将徐姑子给的咒捏在席泠褥子底下,整裙出去,正就撞见他穿着补服进了外间,随口问:“在我屋里寻什么?”
她做贼心虚,一时慌张,反手朝帘后随意指一指,“白白的我进你屋里做什么?我是来瞧瞧你有没有脏衣裳要洗。”
言讫便昂着头撞过他的臂膀出去,躲进西厢里,登时就现出原形,满屋惶惶窃喜地转一转,弯着腰听墙。
日影西倾,门窗上满是密匝匝的浓阴,除了院内簌簌风声,彼端是岑寂而深不可测的一片海。
第44章抚郎衣(四)
席泠在床上静坐半日,把那堵隔花的墙望着,暗审自中秋一夜,两人又像是退回到原点,再陷僵局。
他舔舔下唇,解下补服,换一件水青的道袍,去叩西厢的门,“吃过午饭不曾?”
蓦地将听墙根的箫娘吓一跳,满屋惶惶地转一圈,适才定神,拉开门又是那张故作清高的小脸,“我在定安侯虞家吃过了。”
“还真往他们府上去了?”
“是嚜,他家小姐使唤车马来接我去的。”她飞着眼角,带着两分得意,好像巴上公侯人家,好不得了的事情。
这里把着门,席泠不好进,往屋内瞥一眼。大约是晴天白日,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得寻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自缄默中想了个十分拙劣的说辞,“过两日去走柏家节后的礼,你许我些银子,我好打点东西。”
箫娘转了背,跟在身后进屋,墙根底下垒着好些个箱柜,仇九晋送来的那些不曾动,箫娘只窸窸窣窣开了个惯常使用的大箱柜,抱出个不大不小的匣子,“要多少啊?”
“二十来两,买两匹好料子,办些鸡鸭鹅肉,是个意思就是成。”
箫娘谨慎地把匣子抱到妆台,“你转过去,可不许瞧。”
席泠果然转了背去,声音含笑,清冽地流淌在屋里,“难道这家里没有我的份,不能让我知道攒了多少钱?”
她还似不放心,只开了条缝,手伸进去在里头挨个掂摸,“还能跑了你的呀?你说这话,见外了不是?你男子汉,心里总没个算计,使出去多少进项多少,哪里有数?我不替你看管着,官还没升上去,家就先败了。你那早死的老子,打从我进门,拢共转来转去就十几两的家底,不是我算计着嚜,只怕早饿死了。”
摸两锭十两的出来,绕到他面前,交托给他,“街面上买几条巾子,我与他家几位娘和柏五儿也带去,我近日不得空,没功夫做。”
席泠接了银子,盯着她的手,才定下心要去捉,不想她已收了回去。
衰蝉长吟,鸣得人心里慌慌的,箫娘自羞怯怯的盼望中,漠漠走去推开窗,眼见败叶萧萧,耳闻胡笳隐隐。她就势躲在妆台,乔张致地整鬓掠云,镜里窥他,还站在原处不走。
她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攥着两个银锭子,倏地走到镜后。她握着把篦子,抬眼镜中拿眼探问。
他自她肩头抬手,托起她耳下坠的一颗金珠子珥珰,“这副金的,不衬这身青黛的衣裳。”
箫娘何尝不懂?可她晨起是往侯门去,只怕在人家立不住脚,恨不得通身都装点得耀眼富贵,什么值钱都往身上堆。她一坡嘴,“我拢共也没几件像样的头面嚜。”
席泠从她的妆奁里捡了只粉碧玺珠子的出来,摘下原来的,戴上这一只。箫娘一只耳朵叫他捏得红彤彤的发热,骨头僵得不曾动一下,注目满是怯怯的期待,盯着镜中。
他只换了一边,另一边就丢下不管了,俯低腰在她耳廓上轻轻亲一下,对着镜里她笑一笑,“我往街上一趟,置办柏家的礼。”
箫娘的心像给猫儿挠了下,呆怔怔听见他出去,烟笼寒云的侧影滑过云窗外。半晌她才回神,这就算了事了?这要命的人,怎么就不肯说句切切实实的话呢!
她也说不清想听什么,譬如“爱她”“要她”“一辈子”“一生一世”之类,女人不外乎想听这样扎实的承诺,仿佛是一个新的国号,她想要从这些个短短的、虚飘飘的字眼开始,就将他们的现状翻天覆地,从此迎来一个全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