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块大洋……
此前她在戏班子里辛辛苦苦做工一个月也只能拿到十五元,如今连夜写一篇文章便能得到六元,这实在很难不让人欣喜;唯一可惜的是次日见报时才发现其中有一段文字被删掉了,恰好就是她为那人说话、试图替他洗脱盗矿嫌疑的段落。
程故秋也看了报纸,对报社擅改稿件的行为亦有些不满,可他同样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于是只好对白清嘉解释:“申报毕竟要在沪上发行,徐振将军那里……是不好得罪的。”
的确。
在人家的地盘发报赚钱,转过头来又暗指对方有违法作恶的嫌疑,这怎么可能走得通?报社也不愿意惹事,自然是要把敏感的内容删掉的。
她能理解,心里却仍难免感到遗憾——事已至此……还有谁能为那个人说一句话呢?
微妙的涩痛在心里发酵,她为自己的动摇感到恐慌,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竟又开始想他了,这很不好、必须尽快忘掉,因此她很快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又对程故秋说:“先生为我的事费心了——这钱,我们还是……”
说着她找出了三块大洋递给程故秋,摆明是要跟他对半分,对方一看连连摆手,说:“文章是小姐一字一句写的,我只是帮忙送去了报社,绝无从中得利的道理,请小姐万不要如此客气。”
白清嘉却很坚持——她也试过自己投稿,可惜却是屡屡碰壁,这说明有时一件东西能卖上多少价格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价值,更重要的在于其所摆放的位置。她毕竟借了程故秋的名,答谢他是应该的。
他被她的执拗折腾得没有办法,最后也不得不退了一步,说:“这样吧,这钱我一定收,只是权且寄在小姐那里,往后我们一季一结,省得每次给来给去太过麻烦,你看如何?”
这也是体贴的做法,想来他也料到如今她家中窘迫急需要用钱,白清嘉心里动容,只觉得自己是三生有幸才能在最落魄时遇到程先生这样的朋友,后来也不再跟他客气,只感激地说:“好……那就谢谢先生了。”
从那之后白清嘉的日子便好过了很多。
她很勤勉,也很识时务,原本是最不耐烦看什么时事评论的,如今却每天都要专门抽出几个小时翻阅报刊上的相应文章,国内的国际的都要看,看完还会做摘抄记笔记,渐渐地自己也琢磨出了一套写评论的路子。
她也经常写文章,战事频仍时可以做到一天一篇,即便国内局势相对平稳了也会去写写有关欧洲战场的评论,一周最少要上报两回,因此头一个月她便拿到了三十多块大洋的薪酬,十分令人欣喜。
与此同时她的爱好和习惯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
原本她是最爱读诗和小说的,还专门订过鸳蝴派的刊物《礼拜六》,后来便渐渐不再关心这些,即便报纸后面几页总会有专栏刊印小说家们精心编撰的世俗小说,她也从来不会去翻,一切注意都在头几版的国内国际要闻上,秀知见了还调侃,说她家小姐往后要去国会里做议员,该成民国头一个女政客了。
这都是玩笑话,她才没有那样的野望,每日阅读报纸除为了写文章赚钱外只另藏了一点隐秘曲折的心思——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每天展开报纸开始阅读的那一瞬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艰辛的挑战,只唯恐会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个人的名字,更害怕得到有关于他的噩耗,到最后甚至连“鲁”、“皖”、“滇”这几个字也看不得了,一见便心头一跳,荒谬得很。
可就算她不想看,有关战局的消息还是会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今日赵部胜了,明日孙部胜了,后日滇军驰援拿下了扬州城,信息是一日一变的,纷纷繁繁真真假假,到最后已没人能预测这场战争的结果。
她也不能,为了赚钱却只能煞有介事地去写,一会儿说赵季两部成事无望,一会儿又说这上海滩恐将易主,偶尔被别的评论家骂了还要言之凿凿地骂回去,条分缕析的都是一些自己也不太有把握的事。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家里的状况逐渐转好,起码父亲的药有了着落,润熙和润崇的学费也不至于交不起,倘若她和秀知能把日子再过得仔细一些,说不定每月还能有些存款,这样便更安全了。
她还经常会抽时间去薛府看望静慈,头几次因为囊中羞涩总是两手空空地去,到后来总算能买上一束鲜花了,多少也算她一点心意;只是静慈的状况依然很不好,近段时间虽然会时不时醒过来,可昏睡的时间还是占了一多半,精神亦很恍惚萎靡,着实很令人忧心。
她不懂医、没法子看病救人,能做的也就是三不五时前去探望,每次在静慈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而薛夫人每次看到她神情都是晦明难辨,大概她一方面欣喜于自己女儿还能有个真心的朋友,另一方面又怨怪这位朋友的哥哥迷了她女儿的心窍,这不仅使他们家丢了一座金贵的矿山,还使静慈遭遇横祸奄奄一息。
白清嘉也晓得自己在薛家出现是很尴尬的事,后来渐渐也就去得少了,最多也就是买点礼物送到门口、请佣人帮忙带进去,这些花销可不菲,需要她花更多的时间写更多的文章才能赚得回来。
说来也奇怪,如今她明明每天都过得很辛苦,可心里的踏实和满足却比原先做小姐时更多,富丽堂皇的白公馆时常让她感到空虚憋闷,而如今这个弄堂深处的小公寓却意外讨得了她的欢心,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厌恶它,反而起了在这里踏实过日子的心思,哪怕只是和孩子们一起到外面摘两朵野花插在瓶子里也觉得安慰,一点点宁静都足够她回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