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阿兄、姊姊、还有主父。
而她母亲,既是宫城的主人,也是帝国的执权者。
当年她母亲跟随她祖父打天下,最后排除万难接掌帝国大权,同样也继承了她祖父的铁腕与气魄,在位将近三十年,治绩斐然,几乎无可指摘。
如今这位威名赫赫的女皇也已垂暮,大寿在即,预备热闹办一场。被遗忘在封地多年的幺女李淳一,也因此终可回归。
她刚进承天门,便被告知太极宫内这会儿正有一场击鞠(马球)比赛,前来贺寿的吐蕃人与帝国朝臣之间正斗得如火如荼,请她直接前往观看。
李淳一下了车,年长的随行侍女发觉她已将礼服换成了玄色道袍,卸去妆容、束起长发后,再无先前的狼狈。
她翻身上马直奔击鞠场。小内侍匆匆赶在她之前去报信,就在她下马之际,击鞠场观台上即报“吴王殿下到——”,皇储及连同几位朝臣和外使在内,都朝她看过去。
场内鼓声激越,尘土飞扬,马嘶声不绝于耳,李淳一在一片嘈杂中进了观台,未见女皇,只有她姊姊李乘风坐在主位上。
她躬身行礼,李乘风抬头看她一眼:“坐。”
后面几个外使趁嘈杂交头接耳,议论忽然到来的吴王;帝国朝臣们亦是各怀鬼胎,然都闭口不言,目光若有若无扫过李淳一的玄色道袍。
李淳一刚刚落座,即传来腾腾鼓声,以贺帝国骑手们击球入门。
帝国朝臣们面露喜色,外使却个个皱眉不服。飞扬了许久的尘土终于平静下来,马蹄声也渐渐歇,为帝国击进制胜一筹的那一人,骑马前行了两步。
内侍宣布比赛结果,他没有走得更近,只下马微微躬身行礼,接受了嘉奖。
“此乃我大周中书侍郎也!”某白须朝臣指着那人同外使如此说道,言下之意“我朝文臣入可运筹帷幄,出可安边护国,仅文臣出战即能击败尔等蛮夷”。
李淳一听出了其中炫耀意味,她眯了眼看向偌大击鞠场,在这后面是大片植林,各色树木蓊郁,春日里是桃花开遍粉霞接天,此时层林尽染一片红云,热气腾腾。
臂上系着红巾的中书侍郎,似乎在看她,但面目被护盔遮了,看不明朗。
“喜欢吗?”身侧的李乘风看着大周的骑手们,开口问了李淳一,又道:“陛下想让你从中挑一人,将婚事定下来。”
“姊姊,我出家了。”李淳一抬起玄色袖袍,一双明眸带着笑意看向李乘风。
“出家?”李乘风无谓笑了笑,侧过身罔顾身后的一群人,抬手就捏住了李淳一的双颊:“这样好看的孩子,怎能出家呢?不可以。”她面上带笑,下手却一点都不温柔,李淳一痛得要命,但也弯起眼尾来附和她。
实际上在多年前,已是少女的李乘风就这样对尚是幼童的她下过手。那时李乘风狠命窜个子,比她高了一大截,在朱明门与两仪门之间的横街上,忽然俯身用力捏住她一团稚气的脸,笑盈盈却又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好看,眼睛同你阿爷一模一样。”
她以前不懂其中微妙,只觉得疼,长大后明白了其中微妙,仍觉得疼。
李乘风倏地松手,看向大周骑手们,凤眸敛起,特意强调:“总之这些人中你选一个,不过中书侍郎,不行。”
她言罢起身,对身后吐蕃外使的态度不冷不热,甚至带了些微妙傲慢。待内侍宣告比赛结束,这秋日下午热腾腾的活动即走到了尾声。
李乘风走,李淳一紧随其后,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今日击鞠陛下本要出席,但头风犯了,这会在内殿。”李乘风边走边道,“你既回京,就回我原先的府上住着,好好玩上一阵。”
李乘风言语间已然安排好了一切。自太子犯事被废,其一跃成为皇太女,俨然是帝国下一任继承者。接掌帝权需要魄力与能力,她行事风格与女皇极为相似,狠辣程度甚至青出于蓝。如今女皇频频为风疾所困,储君李乘风自然也顺理成章替帝王分担政务,她忙得分明没空顾及幺女的吃住,却要叮嘱她住到她原先的府邸上。
李淳一知道这不是出于“长姊对幺女”的关心,李乘风只是想掌控她。
于是她又不厌其烦地重复:“姊姊……我出家了,住观里方便些。”她头发束着,白净面容上连妆也没有,看起来倒真像是清心寡欲的女冠子。
李乘风眸光无波,手忽然伸过去探她额头,声音稳淡:“道士非要住到观里去吗?”
李淳一被她按着脑门,老实交代住处:“兴道坊至德观。”
李乘风倏地收回手,下了结论:“你在发热。”她罔顾李淳一的废话,侧过身与同行一名男子道:“送吴王回府。”言罢领着一众人往中殿去,直到消失在庑廊尽头,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李淳一身边的青年男子恭敬开口:“殿下请——”
这男人的衣着不是内侍,也不是朝臣,能如此堂而皇之着私服出入宫廷,很可能是伎人或男宠。
李淳一没兴趣也不打算理会,自顾自往前走。日头西沉得愈发厉害,仿佛要藏到阙楼后面。旧宫城的日落看起来十分壮丽,与她梦中的宫阙不太一样,只有铃铎声是一致的,“叮——叮——”不慌不忙,飘渺如雾。
女皇一手缔造了这盛世,浩大的新宫城正在东北角龙首原上如火如荼地筑建,似乎预示着帝国将走向更繁盛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