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滑落,露出来的手臂青紫伤痕交错,一点一点地被雪埋没。
慢慢举高手,想接到一捧雪花。但那可恨的雪啊,落到她的发梢里,落到她的肩头,唯独从指间窜过,只留下冻手的雪水,聚成一滩,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
浮云卿不再往前走,蹦着跳着,执着地要抓空中的雪。
贤妃与婆子女使站在府门口,齐皱眉心,暗睃着在雪堆里转圈的浮云卿。
及腰黑发配一身白衣,神情憔悴,脸色苍白。从邓州回到京城后,她一直是这般装束,不知在为谁披麻戴孝。
贤妃微微眯起眼,一下就瞧出浮云卿胳膊上布满了伤口。抵紧墙,半边身子往里缩了缩,轻声问麦婆子:“她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被谁伤了,还是自己拿匕首划的?”
麦婆子掖着泪花,颤声回:“都有。大年三十那日,她大半天都待在书房里,那是从前驸马常待的地方。阖府以为她在屋里读书,谁都没去打扰她。不曾想,她竟拿着匕首,往小臂,手腕处都划了几道伤口。出屋前,她搵帕擦掉血,瞒过大家。夜黑风高的,听她呜咽啜泣,大家都没顾得在她的胳膊上多留个神。”
禅婆子眼眶里也泛起泪,说真是造化弄人,“原本大家以为她是想殉情,后来问了才知,她是想用新伤掩盖在万福寨受的旧伤。划过后,人就一溜烟窜没了影儿。之后闯禁中的事您都知道,被禁军遣送回来后,她甩了甩胳膊,可怜巴巴地说真疼呀。大家听罢,心都要碎了。”
女儿自残,她这个当娘的竟是最后才知道。贤妃心疼不已,揪心地探探身,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浮云卿。
她不抬脚,众人也不催,只在心里祈祷浮云卿早点回来。
半晌后,滑安巷的岑寂氛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入巷的是个小厮,在浮云卿身后站定,先掖起手躬了躬腰,旋即从腰间掏出一封信。
“公主,这是荣小娘子托小底传给您的信。荣小娘子走前特意交代,非得等您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才能把信给您。”
闻言,浮云卿垂下胳膊,侧身观察小厮。小厮眼下乌青,却并不眼生。从前缓缓总派他往公主府跑一趟,传达口信或是书信。只是荣家几十口人都进了诏狱,这小厮是怎么出来的?
小厮仿佛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荣小娘子越狱前,把小底一并捎带了出来。给您传信,是她生前吩咐小底做的最后一件事。小底送过信,会去开封府诉状自首。”
言讫,忽视浮云卿的挽留,快步走远。
这头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信上无关缓缓自己,只是求她救救爹娘。荣常尹与吕氏把缓缓当心肝宝贝来疼,听及她投湖的风声,老两口恐怕承受不了。
“千错万错,只在我误入歧途,与爹娘无关。”
接着,缓缓又将荣家与逆贼有染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请浮云卿将这封信交予开封府,坐实她的罪名。
“惶惶难安,愿投河洗刷罪孽。此去,勿念。”
手指一松,信纸便被风吹起,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飘啊飘,最终落在布满碎瓷片的墙头,卡在缝隙里,没了动静。
浮云卿凝睇望去,望见府门口站着几个人。她们竭力躲藏,可飘动的裙摆在告诉她:回来罢。
她扽整衣袖,在反复确信掩饰好胳膊上面的伤痕后,方抬脚走去。
“姐姐?”浮云卿蹙起眉,“您不是要去闲云庵么,怎么拐来我这里了?”
贤妃拢紧她冰凉的手,不迭朝她手心哈着热气。
“本来是要去的,路上碰见缓缓那事,放心不下,就想来看看你。终究是晚了一步……”贤妃解下氅衣,披到浮云卿身上,“穿得这样薄,冷不冷啊。”
浮云卿轻轻摇了摇头,“不冷。”
造化弄人啊。先前她日夜盼望贤妃能够温柔些,能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关切地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可当真享受到这份温柔时,又觉恍如隔世,不可思议,甚至浑身不自在。
好似责骂才是她该得的,体贴细腻的母亲,只活在她的梦里。
乖巧地跟着贤妃进府,一路上,贤妃絮絮叨叨,温声开导她。
原本想去珍馐阁用膳,可浮云卿却坚持要去卧寝换身衣裳,贤妃没辙,说那好,“我陪你去换衣裳,之后再吃顿热乎的饭,好不好?”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好。
贤妃想,肯换厚实的衣裳,或许是心情变好了罢。所以推开门扉后,她自来熟地翻箱倒柜,给浮云卿搭配着厚襟子与三涧裙。
贤妃半弯着腰,时不时犯嘀咕。
“这件桃色衫衬气色,可会不会太艳了。”
“缭绫华贵,却不及狐绒暖和,出行暖和要紧,华贵的衣裳等开春再穿也不迟。”
“雪路难走,尖头履就不要穿了罢,换成厚靴,防滑又保暖。”
无论是哪种模样的疼爱,总归是爱孩子的。贤妃这个娘,习惯将爱意压在心底,以为含蓄最为精妙。却不曾想,其实爱意不需隐藏,藏着藏着,自己都忘了。而今竭力弥补,可藏起的爱太多,一时无从下手。
忘了浮云卿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裳,忘了她穿哪种料子的衣裳最贴身,哪种尺寸放量有度。
贤妃满心自责,揿紧衣裳,慢慢直起腰。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