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呈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呼吸慢慢缓下来,看着他的鼻息由重转浅。贺予的眼睛被他遮住了,他看不见那双杏眸此刻的神情,但是他觉得贺予似乎比刚才挣扎的少了。
谢清呈迟疑片刻,抬起另一只手,掠梳起青年散落在额前的,汗湿的碎发。贺予往后轻轻缩了一下。掌心传来清晰的触感。
谢清呈怔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湿润了。
他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几乎没见过贺予真的掉泪,最多也就红一圈眼眶,一时间他的手竟然不敢松开,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感知错了?
可是他并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席话,让本就越醉越深的贺予跌入了梦醒难分的汪洋里。贺予想起了谢雪。类似的话,谢雪也对他说过。
在他小时候,她歪着头问对自己看似客客气气实则爱答不理的那个男孩子。
“弟弟,你不开心吗?”
“……”
“听说我哥哥和你爸爸认识,他是来给你家帮你爸爸工作的,我们俩以后也会常常见面呢。”小女孩说着,拉住他的手:“我告诉你哦,如果你不高兴,可以问我哥哥讨巧克力吃,除非你有蛀牙不能多吃甜点,不然他不会笑话你的,也不会拒绝你。我就经常这样问他要巧克力吃,你看!我今天早上还讨了一颗呢!”说着从小花裙子的衣兜里掏啊掏,果然掏出一颗牛奶巧克力,她笑得裂开嘴,把甜软的巧克力塞到他冰凉的掌心里。
“送给你吧,虽然你有大房子,但是你没有我哥哥给的巧克力呀。”
“……”
“我叫谢雪,你叫贺予对不对?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就是我的朋友啦。”
“……”
“以后要高高兴兴的哦,不开心的话,就来找我玩,我最会逗人开心了。我可以陪你整天……”孩子真是最容易满足的,对于他们而言,整整一天就已足够,是非常久远的时间,几乎等同于成年人口中的一辈子。所以,孩子们会把整整一天说得郑重其事,而成年人,则会把一生一世说得淡写轻描。醉醺醺之间,贺予恍惚以为今天还是十年前的那一个午后。
他和谢雪都还有很漫长很漫长的一天。
贺予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收紧了力道,握着谢清呈桡骨分明的手腕,一寸一寸,不容置否地将谢清呈遮着他双眸的手拉下来。暖光灯洒进青年昏沉黯淡的眼睛里,那一瞬间,或许是因为由暗到明的不适应,贺予的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忽然就有些分不清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了。他静了好一会儿。
而谢清呈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清晰地看到了那双杏眼中自己的倒影。
“这些话……”最后贺予低声说。
他盯着他,但视野已有些朦胧,对不准焦距。
“你以前也和我这样说过。”谢清呈皱起眉,隐约觉得不太对劲,青年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薄向他的每一个毛孔。
但他不知道贺予脑中回想起的是与谢雪的初见,他也不知道贺予已经几乎神志不清,搞不清楚人。他只觉得贺予这句话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我现在想知道,如果我很不高兴,你又能陪我多久。”
“……”
“多久?”谢清呈回过神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我在问你话。”
“……”
“回答我。”贺予这时候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善,太过于强势了,看着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那种狼一般的目光,好像雄性野兽在看一个决意要离开他的雌兽。这种眼神是他从来没有在谢清呈面前暴露过的。
谢清呈本能地觉得脖颈发寒,他那么强悍的人,甚至都已感到了不适。
“你醉了。贺予,你先起来。”那酒的后劲大,贺予意识越来越乱了。他嗯了一声,却没松手,支着脸望着他的眼睛,目光逐渐朦胧:“你骗我,你也当我傻。”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谢清呈越来越觉得紧绷,血肉深处的原始基因开始拉响警笛,感到危险。他发现他和贺予沟通不了了。
贺予现在的半发病状态,使得他就像一座孤岛,他整个人是封闭的,只说自己想说的事,而拒绝别人去刺探他的内心。
同时,谢清呈也意识到这里不是贺家,没有拘束带,也没有特制的镇定针。
他其实根本不应该和这样的贺予独处。
现在贺予药也吃了,那药效用大,过一会儿他就该睡了,有事还是等明早这人清醒点了再说比较稳妥。
谢清呈于是想起身:“算了,那今晚你先自己休息——”但是很可惜,他的这明白劲儿,终究还是来得迟了点,他的手被贺予紧紧抓着,半寸不曾松开。
贺予一直盯着他的眼看。
而谢清呈的眼睛是他和妺妺谢雪最像的地方。
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只是气质不同,谢雪的桃花眼很温暖,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她对生活的好奇与热切,而谢清呈的桃花眼很冷,明明是人世间最该含情的眼型,却硬生生被他的气场斫出锋利冷锐的模样。
如果换作平时,贺予是绝不可能弄混的。然而现在他心境低落,醉着酒,宾馆的灯开得也不敞亮,惺忪迷离,不过就是渴睡人的双眼。
贺予看着看着,终于彻底辨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