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要挪动手脚,可到底躺了那么些日子,又只以米汤维持着,他的手脚全不听他意识的使唤,不理会他的急切,只能微微抖动。
风灵身子里的全部的气力随着她最后一次使力,瞬间耗尽,骤然一声尖脆的哭声撕破了瞬息的安静,将几近昏沉的风灵猛然唤醒。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喃喃自语道:“阿延,阿延,小莫诃都落地了,你还不快睁眼瞧瞧……”
收生婆笑呵呵地来向她道喜,杏叶怀里抱着仍在“哇哇”急哭的新儿,笑向风灵道:“小莫诃是个男郎呢,这哭声可真有劲儿。”
两名收生婆也连连称是,都说从未见过哪家新生的娃儿嗓门这样洪亮的。
小莫诃的哭声确是响亮,这初到尘世的头一声啼哭,直冲破了产室,在正院内回荡,连正屋里也能听得切切实实。
这一声啼,犹如年节里的爆竿,猛地在拂耽延的脑中爆开,各种声音便接踵而至,教他头痛欲裂,他在脑袋的胀裂中竭力搜寻方才听见的风灵的喊声,却只听见新生儿脆生生的啼哭。
他倏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照扎得他目珠刺痛,想抬手去遮挡,却使不上气力。
拂耽延重新闭上眼,他所能记起的最后的一幕,是有头大犬在他身边打转,拿鼻子拱他,随即遍地的横尸残火中,闪现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托着腰肢,艰难地朝他跑来,那时他只当自己将死,还甚是感激上苍在最后的时刻能教他记得起她的样貌。
风灵的喊声此刻已消失无踪,换作了婴孩的啼哭,满院子来来往往的带着喜气的吆喝忙碌。他无心再探究自己是否当真还活着,也不在乎是死是活,满脑只有方才风灵的喊叫声,拼尽全力活动手脚,想从睡榻上爬起身。
婴孩这般洪亮的啼哭将院中的佛奴唬了一跳,阿幺满脸喜色地从产室里出来,冲他嚷道:“又是个小子,母子都安康!”
佛奴连连拍抚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儿,又忙合掌仰天颂谢:“多谢菩提萨埵垂护,保佑大娘母子俱安……”
他放下手掌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正房门前立了个人,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再凝神望去,却见是拂耽延形销骨立地倚门而立,神色茫然地冲着院子发怔。
上一波狂喜的冲击尚未在他心间退去,下一波又冷不防猛地袭来,他口里一面念叨着“菩提萨埵、摩诃萨埵”,一面跨步冲了过去。
杏叶端着铜盆甫从产室里走出,一抬眼,正瞧见正院里佛奴搀扶着拂耽延慢慢挪过来,一抖手便撂了手里的铜盆,“哐”地一声巨响惊着了产室里的风灵。
“大娘,大娘……”杏叶也不理会泼了一地的水,返身冲回产室,拭着眼角激出的泪花,颤声回道:“大娘,阿郎醒了,当真是醒了!”
风灵动了动唇角,本想扬出一个笑,偏眼角先滑了两颗豆大的泪下来。她偏头瞧了瞧在她枕边使劲啼哭挣得红彤彤的小人,与杏叶道:“怨不得他哭得这样大声,原是要唤他阿耶来瞧他。”
杏叶忍着眼泪使劲儿点头,抱起襁褓正要出去,产室门上门帘一动,佛奴扶着拂耽延倒先进来了。收生婆在一旁大呼小叫,嚷着男郎不宜进产室的话,阿幺适时地送上两个钱袋子,将她二人打发了出去。
拂耽延僵着两条腿,踉踉跄跄地跌坐到风灵榻边,握起她的手:“我听见你在喊我,不知怎的,我只想着要来救你,一着急便醒了。醒来方知竟昏沉了那么久,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风灵从被衾中抽出手臂,反握住他的手,流着眼泪直摇头,“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就知道,每回险难,你必定会赶来。”
阿幺抖着手腕与她擦拭眼角的不断涌出的泪,自个儿早已泣不成声,还呜呜咽咽地劝道:“这是,天大的喜事,怎就,怎就哭了呢。莫再哭了,仔细伤了眼。”
“玄奘法师点解得极对,我屠戮太多,当有业报,原该应业障堕轮回,亏了你这些年勤快侍佛,替我消业,才将我从那暗无天日之处拉回来。我本不信这些,而今确信无疑,你我绝非因果一度,你便是我业报中的善因。”拂耽延有如醍醐灌顶,虽未落泪,嗓音里却饱含着泪意,紧紧握了她的手低叹:“风灵,风灵……得你,我何其有幸。”
风灵才经了一场殊死的生产,浑身上下的气力皆散了去,获知拂耽延醒转才勉强撑持着,现下她万事具足,又撑不过一阵悲喜交集的折腾,只觉眼皮酸沉得再撑不开,黑暗便一点点地漫过她的意识,将她沉沉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