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养心殿内,黄立极恭立一旁,静静等着正在摆弄着精巧器具的天启皇帝停手。如今冯铨也被罢职,内阁中除了顾秉谦外只剩他一个阁臣,由于首辅顾秉谦一直告病在家,所以他反倒成了内阁中唯一的独相和掌权者。
虽说是独一无二的辅政大臣,但黄立极心中仍自感慨:见皇帝一面实在是太难了,简直不亚于过五关斩六将。
按道理他作为内阁大臣,拥有随时入宫觐见天子的权利,可自从魏忠贤掌权以来,阻隔了外廷和内宫的消息,凡事皆得经由魏忠贤允许不可,外廷臣子想要见到皇帝简直难如登天——就连他的这一次入宫见驾,也是借着辽东边事的理由才被魏忠贤所允许,就这样还事先向司礼监禀明缘由,让那些太监把相关奏疏复抄了一份去。
黄立极入殿之后并没有表现的不耐烦,也没有如那些谏诤直臣一般对皇上耽于玩乐不屑,并苦口婆心地劝慰,他只是静静候着,等着天启停手的那一刻。
很快,天启便停下手来,对着他笑道:“黄阁老有何要事禀报啊?”黄立极为了边关大事觐见他已从司礼监随堂太监口中得知,对于边关大事他向来还是很关心的,所以并没有让黄立极等上太久。
黄立极踏前几步,将手中的那份奏疏递到天启案前,道:“辽东巡抚袁崇焕欲重新修缮锦州、塔山、大凌河三城,特上折请饷,并请求朝廷派员协理。另外,袁崇焕在折中一并要求将总兵满桂调往关内,以总兵赵率教移镇锦州,希望朝廷应允。”
天启闻言神色一震,伸手接过奏疏仔细看了起来。宁远大捷中袁崇焕力挽狂澜,挡住了后金军的铁骑,如今已由一介宁前道升为辽东巡抚。天启对此人还是十分看重的,况且袁崇焕的提议涉及边疆大事,他没有理由不重视。
天启阅罢奏章,对黄立极道:“此事厂臣可曾知晓?”
黄立极心中暗叹,脸上神情不改,道:“臣来此之前,已向厂公通报此事,厂公言道此事非同小可,当奏天子以闻,所以臣不得已才打扰皇上兴致,还望皇上勿要怪罪!”
天启有些汗颜,摆手不止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朕有些痴迷了,你来的正是及时。”旋即又问,“对于此事,阁老和厂臣认为该如何回应?”
黄立极道:“事关边镇安定,臣以为当如袁大人所请,命户部稽核造价银两,工部派出能工巧匠督理,以求早日恢复三城,稳固边疆。至于召回满桂、赵率教移镇之事,臣觉得还须征求经略王之臣的意思为好。”
天启沉吟片刻,道:“好,就如爱卿所言,此事就烦劳阁老处置。”
黄立极道:“臣遵旨,定谨慎处理,不负圣上所托。”
天启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奏折,又拿起了案上的那件精巧器具把玩起来。他满心等着黄立极谢礼告退,可等了片刻,却发现眼前的他并无丝毫动作,不禁有些诧异,再次抬头问道,“阁老还有事?”
黄立极此时却换上了一脸严肃的表情,再进一步,正容道:“臣还有一事启奏。”
“哦?”天启见他一本正经,不免有些诧异,道,“爱卿还有何事要说?”
黄立极道:“吏、兵、户、工科给事十数人联名上折,弹劾太常少卿倪文焕骄纵不法、收取贿赂、扰乱纲纪之罪,还请皇上过目。”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疏递到天启眼前。
这封奏折是由他亲自命令科道给事联名写就,里面将倪文焕卖官鬻爵收取好处、借着医卜之名大肆敛财的情况如实述明,奏章里的内容十分具体细致,甚至还点出了可以站出来对质的各方人证。
这当然是黄立极的反击之举,自从前夜再见孙越陵后,他便意识到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十分紧要的关头,该轮到他出手了。于是乎,他召集心腹言官十数人联名写就弹劾倪文焕的奏章,借着这次面君之机直陈御前。倪文焕的这些罪过他早就了然于胸,再加上这么多人的收集指证,足以将倪文焕下狱治罪。
之所以将矛头对准倪文焕而不是崔呈秀,他也是有所考虑的——崔呈秀深得魏忠贤宠信,又是魏忠贤提议入阁为相之人,如果他在皇上面前针对崔呈秀的话,不免显得他小肚鸡肠、有所图谋。所以,猛攻倪文焕才是此刻最佳的选择,而且在这封奏章之内只字不提倪文焕为俞咨皋辩护之事,只是将他犯下的罪证一一详述,以供天子抉择。
倪文焕是为俞咨皋辩护脱罪叫嚣的最为积极的人,他这一招无异于围魏救赵,只要将倪文焕驱出朝廷,朝中百官自然能够感受到皇上肃清朝纲的决心,到时候他再暗中发力,降至冰点的炒作风波必定再次死灰复燃,引起皇上的重视。
天启拿着这封奏章看了半晌,微微蹙眉,对着他道:“倪文焕果有此般罪恶?”
黄立极道:“千真万确,皇上若是不信尽可下旨让有司调查,此人罪恶昭彰,实在不配在朝廷为官,还请皇上明鉴。”
天启叹了一口气,道:“可据朕所知,倪文焕乃是厂臣保奏为官的,倘若轻下有司问罪的话,厂臣面子上可不好看……”
黄立极心中暗叹,天子毕竟还是深信魏忠贤,就连这事也要顾及他的脸面,于是跪伏于地,重重叩首道:“敢问皇上,是朝廷法纪重要还是臣子脸面重要?臣伏乞陛下早做决断,万不可因一时不忍可放纵了贪墨之臣,如此大明纲纪不存,百官对朝廷再无敬畏之心,则皇威尽损、遗祸无穷矣!”
见他把说说到如此的高度,天启的眉头越皱越紧,半晌后才缓缓道:“既如此,不如这样吧,朕将此折转批倪文焕自省自查,倘若他认为属实的话,任其自行引退;倘若其认为不实的话,亦可上奏答辩,阁老你看可好?”
黄立极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这封奏章的证据确凿、事事有证,不愁倪文焕抵赖,其极有可能畏罪告退,毕竟这样也能免去朝廷责罚;如果倪文焕畏罪告退的话,又没有伤魏忠贤的脸面,也省的他在皇上面前鼓噪,于是再次叩首道:“吾皇圣明,微臣岂敢弗同此议!”
天启舒了一口气,提起笔来在这封奏疏上一阵批注,交给他道:“如此,阁老且去办理吧!”
黄立极谢恩,从天启手中接过奏章,缓缓退了几步,然后才转身而去。
……
天启皇帝亲自批示的弹章转到了倪文焕手中后,倪文焕惊惧不已,这封奏章内不仅将他犯下的诸多罪过一一阐明,且还是各科道言官联名上奏,分量非同小可。最为重要的是,这封奏章竟然绕过了司礼监,由皇上亲自批示转达,让他自省悔过。
这些年来他虽然犯下了诸般罪过,且许多恶事都是明目彰显的事情,但因由魏忠贤、崔呈秀庇佑之故,没人敢对此横加妄议。可如今他干下的这些罪责却被人详实写在折上,并有如此多人指证,还引起了皇上的重视,倪文焕只感到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当今皇上亲自添注批示,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事已经引发了圣怒,拂逆了圣意,皇上已经对他十分不满。倪文焕越想越是心惊,心中只剩一个想法:既然皇上让他自查自省,那么说明事情还留有余地,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一念及此,倪文焕顾不上和他人商议,连忙上折一封,说自己近些年来疏于自律,犯下了不少罪过,对不起皇上和朝廷的栽培。如今身体多处病痛,请求回乡养病。而他的这封告病回乡的奏折很快就被内阁批准,允许其告假归乡。
然后事态的发展不仅仅如此,就在倪文焕告病后的次日,内阁又发文通谕百官,以御史袁鲸僭越职权、干预朝事为由,将他贬官三级,将其由七品监察御史降至九品司务。
这事很快便在朝廷中传散开来,顿时惹得百官议论纷纷——倪文焕、袁鲸二人是崔呈秀的心腹,亦是在这次重议风波中为俞咨皋呼喊最为积极之人,如今二人一个告病,一个贬职,这意味着朝廷的风向标已经开始转向了,皇上说不定已经准备拿俞咨皋开刀了。
于是朝中百官私议纷纷,许多精明之人忍不住又开始行动起来,再次将俞咨皋通番案拿出来说事。慢慢的,一股潜流在朝廷中盘旋翻搅,本来已经降至冰点的炒作话题竟然又开始沸腾起来,许多人还要求将已经罢黜的孙越陵、钱谦益等东林党人再次召回朝廷任职。
消息传到风华社密宅后,孙越陵大喜过望,黄立极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对着众人笑道:“阁老果然与我等一条心思,如今朝堂之上已被搅动,就待我等发力了。”环顾众人,大声道,“从即刻起传告京师,就说我孙越陵回来了,将坐镇孙府之内,只等朝廷消息。还有,此时是将杨涟血书公告天下的时候了,如此上下使劲、同心戮力,我就不信我们东林党人不能重返朝廷!”
众人应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