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第一次知道了差距是什么,虽然道理都能明白,但心里到底是有那么道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迈过去的。
我在两个孩子肩上拍了拍,安抚道:“其实读书也不是一定要出人头地,二狗子会读书是意外之喜,你俩这样也在我意料之中,其实我本意只是想让你们识字明理,将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好了。今天再教你们一个词叫做术业有专攻,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特别之处,像大狗子,阿恒哥哥就时常夸你学功夫快,这点二狗子就不如你。”
大狗子听罢果然一扬眉,“那等我以后学好了功夫,保护二狗子!”
小莺儿抬起一张小脸眼巴巴看着我,“玉哥儿,那我特别之处在哪儿?”
我看着小莺儿粉扑扑的小脸,没忍住伸手在人脸颊上掐了一把,“你呀……你特别可爱,行不行?”
小丫头本来仰着张脸满怀期待,听我说完了眼睛一瞪、嘴巴一嘟,不搭理我了。
看得出两个孩子心思都不在书上,我轻叹了口气,打发他们出去玩了。
一回头,只见阿恒坐在床沿上,脑袋一点一点,已经快要睡着了。
这人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坐着守了一夜。我想起昨天晚上那双眼睛,那个吻,只觉得心口窝里温扑扑的。
正打算让人躺下好好睡一觉,阿恒却适时地醒了,抬头道:“你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两个孩子哄好了。”
我笑了,“你不是睡着了吗?”
“没啊,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着呢,”阿恒一脸真挚地看着我,“我特别喜欢看你教孩子们读书时的样子,总能把那些艰涩的大道理讲的通俗易懂,我当初要是有你教我,这会儿说不定都考中进士了。”
我嗤笑道:“阿恒才子这么厉害,进士算什么,您得是状元之才,小人才疏学浅,可教不了您。”
阿恒笑了笑没再搭话,拍了拍身旁的床板子,“过来。”
我瞟了一眼,“干嘛?”
“你过来,”阿恒直接上手拉了我一把。
我心里顿时惊觉:“光天化日的你别乱来啊,大狗子和小莺儿没准什么时候就又回来了。”
阿恒愣了愣,半晌后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是不是想要了?”
“我……”我一时语塞,险些被气笑了,“不是,你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是谁教的?我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怎么好的不教,净教你些偷奸耍滑的下作手段?”
阿恒轻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我瞪他一眼,“你才是贼喊捉贼。”
话虽如此,还是凑到床沿边坐了下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话音刚落阿恒就打了个哈欠,这才不再继续逞强,侧身一趟正好枕在我腿上,仰头问我:“那你呢?我睡着了你干嘛?”
原本我是想上山看看的,但看着阿恒眼里的殷切心里还是不落忍,伸手给他拽了床被子盖好,“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哪都不去。”
阿恒满意地笑了笑,把眼闭上复又睁开,“你去拿本书,给我读书听好不好?我特别喜欢看你教大狗子他们读书时的样子。”
我笑了笑,“你想听什么,我背给你听。”
“大言不惭,”阿恒笑着闭上了眼。“那你就给我背首诗吧。”
我盯着那张少年意气的脸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阿恒闭着眼睛问我:“这诗讲了个什么故事?”
我五指在腿上散着的青丝间轻轻理着,“一个痴情女子与她心爱的男子私定终身的故事。”
“这么说来是个好故事了,”阿恒闭着眼笑了笑,“你接着往下说吧。”
等我背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时候,再低下头,阿恒已经睡着了。
我手上动作停下来,低头轻轻环抱了他一下。
身强体壮,臂膀有力,能护自己想护之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孩了。
我也记不清那是多久之前了,只记得那是陈皇后大寿,特准诰命以上的官妇进宫贺寿。
明面上是贺寿,其实也是陈皇后仁慈,想借此机会让各宫院的妃嫔亲眷们进宫省亲。一时间后宫里进进出出哪儿都是人,大人们忙着手拉着手互诉思念之情,剩下一大帮半大孩子在宫里东窜西跑,打翻了这儿,碰倒了那儿,搅得以清静宁远著称的清宁宫里也不清宁。
我当时已经在陈皇后宫里了,被这群孩子搅得一篇《兰亭集序》写错了好几个字,没忍住出来训斥了几句。官宦人家长大的孩子自幼就会察言观色,知道我当时风头正盛,一个个互相对视一眼,都静如鹌鹑了。
彼时年少,我那点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美滋滋的。
可是再定睛一看,这群小鹌鹑身后还蜷着一个小孩。几步上前,只见那孩子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衣衫凌乱,满身灰尘,跟这些光鲜亮丽的鹌鹑们明显不是一路的。
听见我靠近,那个孩子仰头看我,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眼里是不屈,是愤怒,被满腔情绪憋红了眼眶,却始终不肯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