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陆夫人轻声道:“别怕。”
陆夫人的行为总是出乎安折的意料,他一开始以为夫人是基地规则坚决的拥护者,现在看来并不是。
安折:“您……”
“我不会帮你脱逃,但也暂时不会把你交出。”陆夫人微笑。
安折问她:“为什么?”
“他们总有很多理由抓捕一个人。”陆夫人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她低下头,给她的玫瑰花丛浇水,那晶莹的水珠滚落在深红色花瓣的边缘,而后从碧绿的叶子上跌落下去,落进土壤间:“比如四十年前,他们抓捕了我的母亲。”
安折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好像很想讲一个故事,他遇到的很多人都想给他讲故事,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些值得追忆的往事一般。
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玫瑰花的芬芳环绕着他们,莉莉摘了一朵下来,她将花瓣从萼托上剥下,攥在手心,然后将它们向空中一抛,纷纷扬扬的花瓣就一场雨一样,落了下来,洒在她的头发和身上,也有一片落在了陆夫人的发梢。
“人类四基地,两万三千三百七十一名女性零票否决通过如下宣言:我自愿献身人类命运,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为人类族群延续事业奋斗终身。”陆夫人用很轻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安折曾在莉莉口中听到过的那个《玫瑰花宣言》,只是,比起小女孩清脆欢快的声音,她的语调显得低沉。
“这条宣言被删去了一句话,一个前提条件,”陆夫人道,“在拥有基本人权的前提下,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除此之外,宣言的发起者还与基地达成了共识,由女性来管理女性。”
她手指触碰着玫瑰花柔软的边缘:“不过,那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一切都好像还有希望。人类命运就摆在面前,只要我们能够延续,事情就会好起来……假如我是当时的两万三千名女性之一,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所有人都在牺牲,我愿意为人类利益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那时候,胚胎的离体培养技术还没有成熟,孩子要在母亲体内待够至少七个月,基地希望为了更多的人口数量,她们的子宫休息时间不要超过十五天。”陆夫人抬头望着钢铁色泽的天花板:“生育的任务过于繁重,她们全部的生活都被破坏掉了,生命也在流逝。她们希望基地能够放宽要求,但是没有人同意。”
“自愿签订《玫瑰花宣言》的女性以及此后诞生的所有女孩,为这个宣言献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我们太需要人口了。灯塔和军方这样认为,主城和外城的大部分人都这样认为,连管理女性的女性都这样认为。”
她的语调温柔,这种温柔似乎能够勾起情感的共鸣,安折静静听着,他看见莉莉也安静地坐在了花圃的边沿。
“为了争取基本人权的保障,她们发起了一场抗议运动,是在四十年前,我的母亲是那场抗议运动的发起者——她好像也是《玫瑰花宣言》最初的几位发起者之一。”陆夫人笑了笑:“但所有影像和文字资料都被销毁了,那时候,我还太小,记不住太多事情。只能想起有一天晚上,统战中心的士兵闯进了我们的家门,她把我锁在房间里,再然后是一声枪响……我看见血从门缝下流进我的房间。再后来,我就被送进了伊甸园。”
“他们终于发现,只有将生育资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有效的方法,于是他们删去了宣言中的那句话,新一代的女孩子们被集中在一起,由伊甸园教导长大,她们从小就牢记自己的职责,也不接受另外的教育。这样,基地不必担忧生育率的下降,也不会有女孩会因为不间断的生育而感到丧失人权的痛苦。”
她看向周围的墙壁,却又像是透过墙壁看着整座人类的基地:“我为此感到痛苦,但又知道我的痛苦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在这个地方,每一秒都有人死去。人类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的唯一手段就是将自己变成一只整体的生物。不同职责的人是这只生物的不同的器官,灯塔是大脑,军方是爪牙,外城的人们是血肉,建筑和城墙是皮肤,伊甸园是子宫。”
安折看着她,她仿佛读懂了安折的目光,道:“我从未怨恨这里。”
她俯身抱起了莉莉,莉莉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只是经常困惑于一点,”她手指轻抚着莉莉的头发,道,“我们抗拒怪物和异种,抗拒外来基因对人类基因的污染,是为了保存作为人类独有的意志,避免被兽性所统治……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的所作所为,全部违背了人性的准则。而我们所组成的那个集体——它所做的所有事情,获取资源,壮大自身,繁衍后代,也都只能体现兽类的本性。人类实际上没有任何不同于外界怪物的地方,只不过因为大脑的灵活,给自己的种种行为赋予了自欺欺人的意义。人类只是所有普通的动物中的一种,它像所有生命一样诞生,也即将像所有生命一样消亡。”
陆夫人的眼睛有种死寂的神采:“人类的文明和它的科技一样不值一提。”
她不再说话了,抬头长久看着天花板,安折看见她的手掌按在一个深色的旋钮上——然后轻轻一转。
天花板上防止辐射的金属板轰然打开,这是伊甸园的顶层,玻璃外就是无垠的天光,夜晚是太阳风暂时停歇的时候,寂静的暮色和银河一起倾泻而下。